考生進入考場後,按號舍的編號每人一間號舍,號舍外有一名軍丁看守,一千六百個號舍便動用了八百號軍丁,昭武帝的決心可見一斑。

考生在號舍內坐定,便有孔敬徳與李光遠同時宣講考紀:。每場考試以晨昏為界,考生在黃昏時要交卷,如仍未完成,發給三隻蠟燭,燭滅後即扶出場外。其間禁止講問走動,進食睡眠乃至便溺,皆在那不足五尺的小間內進行,待三日三場考完後,方才得以釋放。

講完這些,又按例解說下三場考試的內容,此時天下畢竟戰火仍頻,是以昭武帝不重錦繡文章,而重真才實學,雖然也考三場、卻沒有前朝那些‘墨義’‘帖經’之類純靠死記硬背的東西。

第一場考史論,共五道題,昭武帝從《春秋左傳》這樣的儒家典籍上取出五段文字,其中關於聘問、會盟、征伐、婚喪、篡弒各一段,讓考生作五篇史論,闡述自己對這些問題的看法,每篇五百字,最多不得超出五十字。這是為了避免考生雲裡霧裡的胡謅八扯。這場考察的是舉子們理解問題、思考問題的能力。

第二場考策論,也是五道題,昭武帝找出五件內政外情,也可能是對齊方略這樣的大事,也可能是府縣訟獄這樣的小情,讓考生作五篇策論,命其分析原因,提出應對之策。同樣是每篇五百字。這場考的是舉子們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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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場才是三道四書題,以及一首命題詩,藉此考察舉子們的學問才識。

此時還未將四書五經提高到畸形的高度,更講究學識淵博、機智多變,若是本本分分考試錄取,也真格更能為國家選拔出智謀超群的人才。

待宣講結束,秦雷便沉聲宣佈道:“第一場開考。”十八房考官便將散著墨香的考卷發下,開始了第一場‘史論五篇試。’

舉子們忐忑的雙手接過考卷,便見到開篇一題乃是‘子產為政、有事伯石’這樣的正統史實,並非偏難怪,大部分人都鬆口氣,紛紛低頭構思起來。

卻也有許多面色慘白、汗流浹背之徒,趁著監視軍士不注意,或是撕開棉襖夾層、或是解下貼身肚兜,將精心藏起的小抄取出,只看一眼便口乾舌燥、耳鳴眼花、險些齊齊暈厥過去……只見小抄上第一題,乃是‘齊侯免、求醜父’,哪裡是什麼‘子產為政’啊。

偷看下全部五道題,也沒找到那位子產兄在哪裡,急惶惶哆嗦嗦的再看看考卷,竟然沒有一道與小抄上相同的。‘上當了!’便如一道晴天霹靂起,將這些自以為得計的傢伙震得魂飛天外,真個暈厥了幾個。自然驚動了監視兵丁,也發現了那夾帶小抄,將其架將出去、收押起來不提。

看著不時被拖出去的考生,秦雷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他的本意是舉行一場安定祥和的大比。雖然與昭武帝一般,準備給予大多數人公正,可他並不想追究作弊者的責任,好比楚莊王的‘絕纓之宴’,讓企圖投機取巧者知難而退也就罷了,大家都不損麵皮,將來也好相見。

然而現在場面完全失控,一群如狼似虎的御林軍接管了原本監考官的差事,完全的不留情面、完全的不計後果,完全的……讓自己無法收拾,卻也讓秦雷徹徹底底明白了什麼叫君心似海、恩威不測。

‘怪不得老大離家出走、男女兩個老二心理變態呢,這老家夥做事忒絕了點。’秦雷忍不住腹誹道。昭武帝這種‘以所有人為棋子’,凡事只問結果,漠視旁人感受的作風,是最為秦雷所不喜的。

又想到昨日昭武帝深情款款執手道:“朕之國家,便是你的國家。”看來果然只是一句廢話而已,沒有別的含義,卻是他秦雨田自作多情了。

氣哄哄的背手轉一圈,竟見到了伏案呼呼大睡的小胖子,秦雷不由暗笑道:‘才開考不到兩刻鐘就睡過去了,不知這三天三十六個時辰該怎麼熬?’也沒驚動小胖子,輕手輕腳往前面去了。

待見到李四亥的隔壁,秦雷兩眼頓時瞪得老大——這裡竟然坐著文銘仁那廝。秦雷不由驚奇萬分,但見他在低頭冥思苦想,只好悄悄離去,心中去大呼詭異……據說文彥博正四處捉拿這個逆子,不想他竟堂而皇之的進了貢院,還與李四亥坐了隔壁,說沒有貓膩誰信啊?

巡視完考場便已到了未時末,昨夜一宿未眠,饒是鐵打的身子,也有些疲乏了,秦雷便回到至公堂後的主考下榻處,剛要進門休憩一兩個時辰,卻有考務官上來稟報今日考生出勤情況。

撇撇嘴,秦雷還是把他領進屋裡,一邊洗臉一邊道:“說吧。”

那官員清清嗓子,便把情況與秦雷分說:此次春闈共計一千七百零六名應試舉子,實到一千七百零一名,其中又有因為身份不符、夾帶小抄進場的二百一十七名考生被剔除,實際有一千四百一十八人考試。

而缺席的五人中,四人已經向督學告了病假,還有一人至今下落不明。

聽考務官彙報完,秦雷微笑道:“還有下落不明的,哪的考生?”

“中都的。”考務官看一眼記錄,恭聲答道:“國子監應試監生沈子嵐。”

秦雷呵呵笑道:“還是國子監的,這麼近都不來考試……”突然臉色一邊,沉聲問道:“他叫什麼?”

這考務官乃是昭武帝從外地臨時抽調的,也不知道那人是什麼身份,聞言小聲道:“沈子嵐……”

秦雷的眉頭一下子緊緊皺起,沈家表弟應試他是知道的,思酌著自個欠沈家恩情良多,正好借這個機會償還少許。便打算在昭武帝最後審定時,用上一個要求,將其點為一甲。這話雖然沒有對沈家明說,但為了讓老爺子寬心,他前幾日已經差石敢去探望沈老爺子,並送去一盆海棠花,以老爺子的智慧,自然能明白秦雷已將‘探花’許給了沈子嵐。

所以秦雷以為,就是沈子嵐病得爬不起來,沈家也要將其抬來,只要能勉強答完卷子,便是一甲探花,何樂而不為呢?

可這小子偏偏就沒來,且沒有向督學告假,這叫無故曠考,其後果是,舉人身份擄奪,十年不許再考。

“王爺,您看……”那考務官見秦雷久久不言,只好小心翼翼出聲問道。

秦雷這次回過神來,乾笑一聲,對那考務官道:“許是害了重病爬不起來,又許是遇到歹人脫不開身,總之學子不易,你我一念之差,其一生便再無出路,還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考務官也不是個較真的人,聞言恭敬道:“王爺仁厚,確實無傷大雅。”說完便將沈子嵐的名字勾掉,輕聲道:“那舉子還要在督學處補備才是,以免日後惹人非議,於前程不利。”

秦雷點頭笑道:“這事兒交給孤了,你去忙吧。”那考務官便施禮退下,秦雷的面色頓時垮了下來,惡狠狠罵道:“臭小子,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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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小子,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國子監門外,沈濰惡狠狠道,他也已經知道沈子嵐缺考的事情,心中自然也是惱火萬分,這一哆嗦可就是三年啊,再說下會還不一定是什麼情況呢?哪有這次秦雷主考來得牢穩。

而那位惹得兩人火冒三丈的小爺,此刻卻正悠哉遊哉的泛舟江上、倚翠偎紅,實在是好不快活。

這是一艘外觀普通平常,內飾極為奢華的畫舫,四壁用珍貴的沉香木雕琢出精美的圖案,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話說這種在中土絕跡二百餘年的珍貴地毯,去年冬裡突然出現在陶朱街珍玩店中,統共只有兩條,一條被太尉府買走,一條被內府買走。

再看艙裡的每一樣物件都極盡奢侈繁華之美,無需做什麼標記,便可篤定悉數出自內府尚寶監,是誰可以像對待自家庫房一般,隨意從內府搬出這些皇帝珍藏呢?當然是管內府的人了,誰管內府?當然是太子了。

“這蘋果甜酒確實不錯,正合本宮的品味。”只聽沈子嵐對面的男子道,聲音如和田玉石一般溫潤。

貌似大秦能稱本宮的男子,只有一人,就是大秦太子殿下。只是不知這位應該在家閉門讀書的太子爺,怎麼會與沈子嵐湊在一起呢?

“太子哥喜歡就好,這東西雖然稀罕,沈家卻可以隨意取用。”沈子嵐吃一口邊上女子遞過來的香蕉,一臉鬱郁道:“想想我倆的際遇,真是不公平啊!”

太子微微笑道:“都是命啊,但有道是‘東園桃李花、早發還先萎;遲遲澗畔松,鬱郁含晚翠。’倘若甘羅十二為相,誰知十三便亡;又如呂尚八十垂釣,誰知其能為相?”這也是他日常激勵自己的名言名句名人軼事,是以講起來分外順溜。只是將‘澗畔松’、‘姜子牙’來比喻這紈絝子,還需要有隨時嘔吐的勇氣。

沈子嵐果然分外受用,聞言開懷笑道:“還是太子哥有學問,您這一說,我心裡頓時就不堵得慌了。”

太子心道:‘說了這麼多噁心話,我可堵得慌了。’但這傢伙乃是頂頂重要之人,還需按捺著性子,曲意哄著點。

見太子微笑不語,沈子嵐只道他為人謙虛,也不在意。又吃了一會兒花酒,突然心中忐忑道:“太子哥,您說今天這事兒我怎麼回去交代?”

太子抿一口甜酒,溫和笑道:“小弟無須擔心,沈家不敢怎麼著你,頂多虛張聲勢、嚇唬嚇唬你罷了。”

沈子嵐撓頭道:“可光捱罵也是個頂痛苦的事兒。”

太子雙眼微眯,輕笑道:“傻小子,哥哥我當了七年太子,總結了個經驗,你要不要聽?”

沈子嵐感興趣道:“洗耳恭聽。”

“會鬧的孩子有糖吃,老實的孩子沒得吃。”太子雙目中透射著點點寒光,幽幽道:“哥哥我原先就是太老實了,所以才被一幫兄弟擠兌成這個樣子。”

沈子嵐不是笨人,自然聽懂了太子的意思,緊緊攥著一隻玉手,喃喃道:“鬧?”

“孺子可教。”太子頷首笑道:“從現在開始,你要鬧,鬧得越大越好,到時自然會有人給你糖吃。”說著看一眼內宮方向,冷笑一聲道:“源源不斷的鬧,就會有源源不斷的糖,讓你吃到膩為止。”

沈子嵐被他說得心尖怏怏,緊緊拳頭道:“太子哥,您說我能得到什麼好處?”

秦霆自信笑道:“九成是進入御林軍,權任校尉銜。”

沈子嵐驚訝道:“您已經得到訊息了?”

太子很享受這種驚訝,放下手中的銀盃,呵呵一笑道:“不用得到什麼訊息,這是必然的。”又滿臉真誠的望著他道:“這就是我讓你罷考的用意所在。”

沈子嵐‘啊’一聲道:“不是說讓我宣佈自己的存在嗎?”

太子微微笑道:“這是一個方面,還有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你要告訴別人,自己不喜歡文事。有人自然會想:‘不喜歡文事?那就試試無事吧。’而沈濰在御林軍威望頗高,若是讓你加入行伍的話,御林軍便是不二選擇。”

聽太子抽絲剝繭的分析,沈子嵐不由讚歎道:“太子哥真是深謀遠慮啊,太厲害了。”

見沈子嵐完全入了巷,太子微不可查的笑笑,從碟中拿起一片薄如蟬翼的五香薰鹿肉,細細品咂起來,心道:‘勝利的果實永遠都是那麼芬芳。’

沈子嵐悶頭尋思半天,突然微微擔心道:“萬一有人說我貪得無厭怎麼辦?”

太子頗為意外的看他一眼,暗道:‘竟不是個草包。’但他要得就是那個效果,自然不能讓沈子嵐多想,遂一臉沉痛道:“想想你的犧牲,就算是封王也不能完全補償,所以沒人敢怪你……”說著又故作瀟灑的抿嘴笑道:“即便有人怪,只會讓大人更可憐你,再給你更多的糖……何樂而不為呢?”

沈子嵐這才被說動,狠狠一攥邊上女子的小手,咬牙道:“中,我回去鬧!”疼得那女子面色煞白,卻不敢叫出聲來。他卻是個急性子,說完便將偎著自己的兩個女子推開,朝太子拱手道:“我這就回去鬧。”

太子頷首笑道:“確實要趁早,沈家庭院深深,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傳到旁人耳朵裡去呢。”說完便起身相送,看著沈子嵐登上小舟離去,才翩然轉身回艙,對著牡丹屏風笑道:“一切盡在掌握。”

屏風後閃過一人,只見他面色慘白,身形瘦削,乍一看沒有任何特異之處。只有一雙漆黑的眼睛毒蛇般閃爍,洩露著他心中的憤懣與仇恨。竟是那據說已經流亡東都的文家大男文銘義。

“為何不親自去做?你來做的話效果要明顯的多。”文銘義有些惱火道。

太子略略有些厭惡的看他一眼,冷哼道:“本宮自有安排,就是你的主子也管不著。”說著揮揮袖子道:“這邊沒你事兒了,趕緊回你主子身邊去吧。”

聽到‘主子’二字,文銘義的嘴角抽動一下,但終是強行忍下,面無表情道:“鄙人從千里之外的東都趕回,送來了如此珍貴的情報,您不能如此對待……公主。”本來要說‘我’,話到嘴邊卻又改成‘公主’,頓時讓一句義憤填膺的質問變成了狐假虎威的咋呼。

所謂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就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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