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安孔安, 平生不問天下事, 一孔可安浮白身。”

坐在高高的山峰上, 披著破破爛爛外袍的老人手裡提著一瓶酒。那是個在葉秋生口中以“糟老頭”相稱的老人,他的頭髮亂糟糟的, 臉上滿是歲月刻下的皺紋, 那些皺紋裡像是藏了很多的秘密。老人的衣襟半開,裸/露的胸膛泛著飲酒後的赤紅。

老人坐在太上宗一座山峰的頂端, 坐在漫天的飛雪裡,衣衫破破爛爛,像個毫不起眼的流浪漢。但是這個像流浪漢一樣的老人在飛雪裡,卻不畏嚴寒,雪落下來還沒接觸到他,就化為了白色的霧氣。

晃動著酒罈, 老人低低地念著那句講那位一心為民的郡守的詩句, 望著連綿的群山。

太上宗是仙門八宗中除了御獸宗外最接近極北的宗門,位於突契王朝北部的雪脈之中,這裡保留了諸多在遠古就形成了的雪山, 千萬載積累下來的寒雪一層一層地積壓在一起, 最終形成了深藍的玄冰層。

太陽照射在這些山峰頂部的時候, 玄冰層就會折射出淡淡的,如夢如幻的光芒, 冷而美。

在這裡一年到頭很少有不下雪的時候,白茫茫的雪隨著風永無休止地落下,從遠古的蠻荒時代落到了如今的紀元, 像要這麼一直到時間的盡頭一樣。

雪脈所處的地方天地之間寒氣濃重,重得像是無時無刻都有著冰做的小刀扎進骨頭縫裡,在外人看來,太上宗的人在這種地方待著,待久了都很冰一樣,成天板著一張死人臉。

但只有太上宗的人自己心知肚明,什麼跟冰一樣啊,全都是繃出來忽悠外人的。仙門八宗作為修仙者的門面,哪個不是怎麼仙風道骨怎麼來,為了不被其他的仙門比下去,在旁人面前太上宗的弟子披著道袍自然就要做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

然而實際上,太上宗的人其實就是一群好戰的酒鬼。

太上宗位於這能把修仙者都凍得牙根打顫的天下寒脈,除了那些閉關的大能,那些個弟子哪個不是在打哆嗦中混著的。天冷,雪氣終年籠罩,宗門的長老們為了鍛鍊弟子還不許在宗門內生火爐,美其名曰錘鍊肉體,其實說白了就是惡趣味。

這種情況下,烈酒就成了取暖的必備。

燒刀子一樣的烈酒一喝,酒氣一上湧,一旦有了什麼口角,那麼直接採取拳腳解決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的。

外人眼裡高不可攀,仙風道骨的太上宗就是這樣的一群玩意。

只是太上宗的酒鬼雖然多,敢在聖雪峰頂部喝酒的,整個宗門算起來,也只有一個人。

就是葉秋生的師父,那個頭髮亂糟糟,衣服破破爛爛,在葉秋生記憶裡永遠半醉不醒睡眼迷濛的糟老頭。

糟老頭只是葉秋生對他的稱呼,在太上宗大家都喊他長老,不論是剛入門的小弟子還是其他的長老,甚至包括掌門在內,都是這麼稱呼他的。

至於糟老頭到底叫什麼,到底是什麼長老,除了宗門最高層的那一波人,其他的宗門弟子就無人知曉了。

“長老。”

在糟老頭架著二郎腿半躺在地上望著雪峰喝酒的時候,太上宗的掌門雲子莫穿著件深藍色的外袍慢慢地走上來了,手裡提著一罈酒。

太上宗的掌門雲子莫看上去倒不太像個酒鬼,他倒比較符合外界對太上宗的看法,一張臉很清瘦,總是嚴肅,帶著一種刀一樣的冷厲表情。看著他走過來,你就會覺得是一把冰刀劈開世界而來。

但是這樣的一個人在穿得破破爛爛的糟老頭面前卻顯得十分恭敬。

“子莫,喝酒。”

糟老頭的胳膊拄著地面,撐著頭,沒有回頭看走上來的雲子莫依舊望著起伏的雪峰山脊。

雲子莫在他身邊盤腿筆直地坐著,拍開了壇蓋。

“孔安,晏臻。假做真時真亦假,真是人老了啊,精明了這麼長的時間,到頭來卻被一個年輕的後輩矇蔽過去了。”糟老頭晃動著酒罈,忽然笑了一聲。

孔安,當初的太上宗天才,他在成名後不久的一個飄雪的日子裡,化名晏臻,秉承著師門的密令離開了太上宗,前往南陳王朝,後來成了南陳王朝的郡守鎮守著擁有古老秘密的雁門郡,最後死在了雁門郡。

在宗門長老的眼中,那是一名為了宗門犧牲的天才弟子。

一直以來他們都這麼認為的,在太上宗的秘密祠堂中還陳設著他的靈牌,所有被派出執行重要任務的弟子離開宗門之前,將由宗門的大長老帶領走進那設下聖雪峰之下的秘密祠堂中,那裡點著數不清的長生燭。

在長生燭的火光中,長老向著年輕的後輩講述這些宗門英雄的故事,說,他們都是宗門最優秀的弟子。

英雄的火焰就這樣在燭火與陳述中,種進了年輕子弟的靈魂中。

但是隨著前些時日,那名執經長老的暴露,宗門不得不痛苦地開始回頭審視這些沉睡的宗門英魂。那名執經長老是孔安的後輩,他從容自盡,但是他的身份還是讓宗門不得不開始調查起早已經死去的孔安。

齊秦王朝的劇變已經說明了一件事,針對宗門的行動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展開了。

當初孔安離開的時候,是背負著鎮壓雁門郡地下的那混沌紀元古氏十八失控者的任務,然而如今“魔”的身影已經加入到這場王朝與仙門的戰鬥中了。孔安當初所負責任重大,經過費盡苦心的層層追索之後,太上宗不得不痛苦地認清了一件事。

那名那名驚才豔豔的太上最年輕的長老,的確是王朝的人。

那個太上宗以為是假名的名字,晏臻,才是他的真名。

“後生可畏啊。”糟老頭說,“金唐,齊秦,南陳的皇帝年紀都不算大吧,一些年輕人親手揭開連我這種老頭都要色變的狂潮,哪怕是敵對的立場,也讓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雲子莫沒有說話,他是沉默寡言的人,只是一口一口地飲酒,過了半天才開口:“您打算怎麼辦,那個孩子的事。”

糟老頭手裡的酒罈放在了地上。

雲子莫沒有說出“那個孩子”的名字,但是兩人都心知肚明——那是太上宗如今的大師兄,葉秋生。

關於葉秋生的真實身份,雲子莫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幾個知情人之一。

那是一場合作,九玄門與太上宗的合作。

在絕大部分人都一無所覺的時候,他們這些宗門的頂層人物已經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了那逐漸逼近而不可捉摸的危機。

陳膺帝的時候,是仙門最逼近那危機真面目的時刻之一。但是當時金唐,齊秦和南陳的皇帝反應太過迅速了,他們在仙門剛剛警覺的時候就已經採取了最有效的辦法斷尾求生,舍卒保車。

不得不說,那是很有效的辦法,至少這樣一來,哪怕仙門心中有再多的懷疑,明面上都無法採取更進一步的措施。

但是當時的九玄門掌門,易鶴平並沒有被這種假象欺瞞過去。他孤身一人來到了太上宗,秘密地與太上宗的掌門以及數名太上重要的長老密探之後,太上宗與九玄門達成一場合作。

金唐的天網正在展開,他們窺探不到天網的全面,但是在那場動盪中,九玄門用自己的手段掌握到了一絲資訊,金唐將兩名身份不同尋常的姬氏孩子也壓上了這場賭局。

九玄門與太上宗想做的,就是找到那被稱為姬氏宿命的兩個孩子。

他們成功了一半。

在雲子莫的記憶裡,太上宗的那位掌門拜訪後不久,糟老頭就也秘密地離開了宗門。

一個月後,他帶回了當時還只是個嬰兒的葉秋生。

其實按原本的計劃,葉秋生在這場截殺中,是要被除掉的。只是在揮刀的前一刻,糟老頭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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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宗門的命運,採取暗殺等卑鄙的手段本身就已經不算是正義了,再為了大人世界的責任對著一名懵懵懂懂什麼都不知道的嬰兒下手,那就更稱不上是男人該為的事。

所以最後糟老頭將葉秋生帶回了太上宗,給他起了名字。

葉秋生的本名應該是姬歸雲才對,他是金唐皇族視為希望的孩子。

這原本是宗門寥寥數人才知道的隱秘,但是在前段時間追查孔安一事的時候,葉秋生的身份也被牽扯出來了。

如今宗門裡議論紛紛,爭執不下的就是關於葉秋生的身份問題。

只是在這件事上,宗門的長老掌門至始至終都沒有表示態度,保持一種奇怪的沉默。

“秋生那臭小子過幾天就回來了吧。”

糟老頭問。

“天機谷那邊的訊息是這麼說的,百里疏已經從影位面中出來了,他們即將離開天機谷。”

雲子莫仍舊是那副嚴肅的表情。

“那就得了。”

糟老頭隨手將酒罈從高高的山頂扔了下去,他站起身,仰起頭,冷笑出聲。

“想讓我太上分崩離析?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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