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依克族在克拉卓瑪大沙漠流浪了數百年, 早已經習慣著這種永不停留的生活方式。

天亮之後, 不一會兒,他們就收拾好了東西, 駝隊整裝待發。百里疏和葉秋生這兩個人中途插進來的中原人, 克朗勉強撥了一峰駱駝給他們。

葉秋生叼著草根,古刀掛在腰間,給百里疏牽著駱駝。

他抬頭看著百里疏, 邊咬著草根, 邊露出一個調侃的笑容:“公子,我這可是護衛兼馬伕,不知道能不能算雙倍的月祿?”

克朗對這兩名中原人並不放心,因此讓他們走在族中的青壯年後面, 要是這兩人有什麼異樣也好收拾。葉秋生眼尖地看到, 有不少年輕的布依克族小夥子一直偷偷摸摸地往他們這邊看過來。

葉秋生十分有自知之明, 自己可沒那麼大魅力。

百里疏從早上起,便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一路上並沒有說話, 他和葉秋生算是入鄉隨俗都拿了個帽簷帶著輕紗的斗笠戴著。

一直以來百里疏都是那種冷冷清清,高山寒雪的世外仙人模樣, 葉秋生也是第一次這人同普通人一般騎駱駝, 帶一頂有菱形花紋的輕紗斗笠的模樣。

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不過想想, 其實百里疏這個人本來就挺難琢磨的,幾萬年前的紀元隱秘,他知道, 克拉卓瑪的民間傳說,他也知道。洪荒的帝芬古戰場,他去過,大漠的瓜州鬼城,他也來了。

彷彿這人就一直走在難以界定的那隱秘的,微妙的線上。

口中輕快地開著玩笑,腰間隨意地掛著古刃,但其實葉秋生這一路上都在戒備著。不管百里疏到底是怎麼個難以捉摸的人,有一點終歸到底是肯定的,這個人絕不會無的放矢。早上百里疏忽然說了一句“有人過來了。”。

他說完那句不久,克朗過來找他們。

但是葉秋生不覺得,百里疏指的是克朗。

說話的時候,百里疏目光望著遠處,分明是看向博木堡的方向。而這一路行來,葉秋生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暗中尾隨,注視著他們。

葉秋生一面同百里疏單方面地說話,一面暗中尋找,那暗中注視的目光來源哪裡。

只是對方似乎隱藏得格外好,而修為被封,靈識受制,葉秋生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對方。

他留意著百里疏的神情,覺得這人應該也是知道有什麼在暗中跟隨駝隊。

但是百里疏本來就總面無表情,此時又隔層輕紗,就更加難以辨查。

“腐鷲。”

一行駝隊行於高高低低形態各異的岩石山之中,駝鈴悠遠。速度不快也不慢,葉秋生忽然聽見百里疏低低地對他說了一聲。

百里疏望著西北邊的天空。

克拉卓瑪的天空高且晴,雲層很少,亮也亮得鏡一樣,因此看得極遠,天空上偶有數只飛鳥掠過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道忽去的影子。

而在西北方的高空中,可以看到數道盤旋不去的黑影。

那是沙漠中的猛禽,名為腐鷲。

於《異志九錄·百禽》中講到這種鳥的習性:嗜血肉,逐腐屍亡獸,聚眾而至,驅之不去,兆以不詳。

逐腐屍亡獸而食,兆以不詳……

百里疏收回了目光。

此時日已正高,沙熾如烤,克朗探路尋到一塊陰影較多之處,眾人前往那處休息。只是短暫的休息,除了阿薩的帳篷,其他人的都沒有搭起來。眾人就岩石投下的陰影中落坐,飲水食糧。

葉秋生將乾糧遞給百里疏。

百里疏搖了搖頭,看見腐鷲之後,他似乎就一直在想著什麼事情。

布依克族的乾糧,說實話實在粗糙,葉秋生自己咽倒是不覺得如何,但要是真讓百里疏吃這種東西……葉秋生瞅了眼百里疏的那張臉,覺得自己怕不是會被九玄門那些瘋子拔刀砍了。

被九玄門的瘋子記恨上可不是什麼好事。

同樣是大師兄,怎麼待遇區別就這麼大呢?

葉秋生想著,將水壺連同一顆自己僅剩不多的辟穀丹遞給了百里疏。葉秋生多年行走十二王朝大地,很少回宗,也窮得叮噹響,身上的丹藥還多半是以療養調息為主,這玩意很少。是他備著山窮水盡的時候,應急的。

“公子將就一番吧。”葉秋生咬著草根,嘴角上扯,語氣輕佻。

百里疏接了水,沒有接丹藥。

葉秋生仰著頭,靠在岩石上,沒有轉頭看他,咬了口又糙又硬,還刮喉嚨的乾糧:“九玄門弟子的威名聲震十二王朝,在下一個酸腐書生,可不想讓你那些師弟師妹們把刀架到脖子上。”

“公子就當行好救小的一命?”

葉秋生側頭看他。

阿薩的帳篷。

在這種短暫的休息時間裡,布依克族中有話語權的人會聚集到阿薩的帳篷中,討論族中的大小事務,並由阿薩吩咐接下來的路線。

和平時一樣的商討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一直閉目養神,不理會底下人關於水源的各種爭論的阿薩忽然睜開了眼。

一名年輕的獵手掀開布簾走了進來。

“那名中原官員說有事想要求見阿薩,要讓他們進來嗎?”

不等其他人開口,阿薩微微點了點頭,沉聲:“讓他們進來。”

克朗皺起了眉頭,將還沒出口的反對壓了下去。

布簾再次一掀,臉上帶著淡淡的,溫和笑容,身子骨瘦跟女人似的那名金唐官員同他的護衛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

“你們有什麼事?”克朗沉著臉,不善地開口。

那名年輕的金唐貴公子並未因他這般不客氣的話動怒,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微笑,一派溫文爾雅的樣子,他於席末自若落坐,微微一拂衣袖。

克朗冷哼了一聲,看這中原人的繁文縟節格外不順眼。

袍袖輕拂,百里疏環視了一圈帳中對自己與葉秋生兩人目光不善的布依克族人,他微一頷首,開口:“聞諸君有難臨頭,在下恐殃及池魚,覆巢危己,故特來告知諸君,望諸位早做準備。”

他語調輕柔,面上雖帶笑意,卻實是不露情緒。

這是這沒頭沒尾,恐嚇般的話從他從中以輕緩的語調說出,卻帶著一種令人不敢輕視的壓力。

“你什麼意思?”

有年輕氣盛的獵手當下立刻出聲質問。

“貴族既然經行沙漠多年,以獵為生,想來也曾聽聞腐鷲之名。”百里疏不緊不慢地開口,“在下今日觀西北之天,見數只腐鷲盤旋其上。敢問諸位,何時腐鷲會旋飛不去?”

在座的都是老獵手,百里疏一言方出,他們臉色驟然一變。

腐鷲以死屍為食,但是向來行動迅速,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過久。除非那裡即將發生大規模的傷亡。但是在沙漠中,很少出現這種大規模的傷亡。

除非……

“博木堡位鬼城西北邊境。”

百里疏微微一笑。

腐鷲是種邪異的鳥,它們會跟隨在軍隊左右,等待著戰爭中橫屍遍野飽餐數日。禿鷲出於西北方,那就是博木堡的駐軍出動了,而且不會是一些散兵,否則腐鷲不至於要跟隨者盤旋不去。

“博木駐兵聞有一軍,數千之師,不知諸位覺得可否應對?”

百里疏客客氣氣地問道,措辭委婉。

“有膽子進這鬼城,也要能夠摸到路回去才是。”

克朗冷笑一聲。

百里疏似乎聽到什麼好笑的事,唇邊的笑意微微加深,卻絲毫未至眼中。他環視一週眾人,輕聲道:“明人不需言暗語,難道諸位當真不知……緣何博木駐兵如此之多?”

他語含深意。

昨夜剛行祭禮,這帳中的布依克族年輕些的獵手都有些杯弓蛇影,百里疏話剛一出口,陡然色變,登時就要拔刀而起。

他們剛一動,站在百里疏身後的葉秋生就已經一步向前,方才還在腰間的古刃就已經橫於身前。

雙方人數對比懸殊,但是葉秋生嘴角微咧,橫刀立於神色不變,依舊矜貴優雅的青年面前時,與他對峙的獵手們卻感到了那日朵塔娜感覺到的森然殺機,那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寒意。

越是經驗豐富的獵手這種感覺就越強烈。

在他們感覺中,站在那名金唐官人前的護衛,簡直就像一隻異獸而不是人。

一時間,獵手們竟也不敢輕舉妄動。

“都坐下。”

克朗與葉秋生交過手,知道這人身手了得,此時陰沉著臉,呵斥道。

除去阿薩,克朗便是這族中地位最高之人,他既然發話,獵手們雖心有不甘,還是勉強收刀坐下,但一個兩個地,手還按在刀柄上。

“不得無禮。”

布依克族的獵手們重新坐下,百里疏這才悠悠開口,克朗察覺哪怕是在方才帳中獵手們暴起拔刀的時候,這名看起來弱不禁風的中原官人,竟是連眼睫毛都不動一下,神色不動。

——中原人,什麼時候有了這種膽魄?

克朗按下心中的疑惑,看了眼似乎是不打算開口的阿薩,沉聲問道:“不知道官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恢復日更第二十七天

前文中顏先生對陳葛光的稱呼是將軍,將軍在此是對高級將領的一種統稱,並不是陳葛光的職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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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葛光職為都指揮使,為軍一級的統帥,都虞使是副官。軍的番號中設廂與不設稍有區別。

——為防誤解,稍作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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