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怎麼這麼不小心,沒燙著吧……”林海豐呼地跳起身,先從臉盆架上拿來自己的手巾,隨後不顧阿禮國手忙腳亂的一再推阻,親手幫著阿禮國收拾好身上浸透的茶漬之後,又再倒上一杯新茶,放在阿禮國的手裡。

“真是不好意思,叫閣下見笑了,”阿禮國這回的不好意思倒有點兒是發自內心的,“我……許是由天京來這裡的一路上行得急了些,呵呵……呵呵……有些疲乏的緣故。”

“這樣不好,不能太委屈了自己的身體,以後還是要多多注意才是,”你這個傢伙,真是睜著眼睛跟我說胡話。從天京來到北京之後,你小子窩在城裡養大爺養了好幾天,什麼乏還解不了啊過,林海豐心裡好笑,臉上卻是一副極其關切的樣子,溫言細語地勸慰著阿禮國,“我常和周圍的將士們講,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光想著一味的蠻幹,不保護好自己的身體那是不行的。”

“呵呵,我在布林布隆那裡總是能聽到他誇讚閣下的智慧,閣下的每一句話其實都充滿著哲理,令人頓開茅塞,”阿禮國順著林海豐的思路,不失時機地又開始馬屁大拍起來。真恨不能幾下子就把這位難纏的林主任拍暈,免得再提那些叫他擔驚受怕的事兒來。

林海豐哪就那麼暈,幾句閒話之後,很快地又把話題拉了回來,“我這個人忘性大,從不跟誰記仇,而且還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注重友情,喜歡幫幫這個,幫幫那個。所以啊,也就免不了會引起一些人的不滿。幫布林布隆的忙,天京就有人背地裡說我一定是得到了法國人的好處,甚至那個馬沙利都說我拿了法國人的佣金。我可真是百口莫辯啊。你或許還不知道,有關那三十艘破船的事情,並不是我心血來潮有意地難為你,而是我們的最高統帥部嚴令我必須要妥善處理好這件事情。你也知道,我們的海軍新建,家底子薄,可就是家底再薄,也不會惦記這些偽劣的東西。”

說到這裡,林海豐用一種無奈的目光看了阿禮國好一會兒。阿禮國被看得如坐針氈,想說,說不出,想道,道不明,想躲,還躲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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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倆人現在是說私話,你在中國呆的時間不短了,你也明白,我們這裡的人就是有個死愛面子的臭毛病。翻騰翻騰自十二年前你們開啟了廣州的大門以來,直到那個什麼的大清徹底倒臺,留給這裡的人們最多的記憶就是一個個的丟人現眼條約。你想想看,這什麼東西都怕多啊,丟人現眼的多了,能給自己找個面子的東西就成了稀罕物。都怪那個奕忻,閒著沒事兒非把這件事情告訴天京幹什麼呢?再就是你們也把事情做得實在太糟糕了,這種只能黑著幹的事兒,保密工作咋還做得如此之濫?尤其是那個關於你們陰謀插足西藏的謠言再一傳來,這下可好了,早已憋著一肚皮子鳥氣的人們好不容易逮著這麼一個能出氣的機會,眼睛還不一個個都瞪得圓圓的?可結果呢,結果還不是我倒黴。”

林海豐越說越生氣,最後,竟然氣得把手裡那個剛剛裝滿菸絲的菸斗朝身邊的小茶桌上一丟,煙都不抽了。在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陣子粗氣之後,他看看大汗淋漓、蔫頭耷拉腦的阿禮國,兩手一攤,“你都不知道,我這個裁軍計劃當時報到天京去的時候,那個阻力叫大u其是石達開,第一個跳著腳反對,在他的鬧騰下,整得我們的紅軍中大部分將領都站到了我的對立面。他們甚至揚言,如果用談判的手法解決不好這起購船糾紛,那就趁著廓爾克、森巴人沒病找病的節骨眼兒,集中十幾個軍打出喜馬拉雅山口去,誰敢插手掃蕩誰。你說說,你說說,不裁軍行嗎?再叫他們這麼折騰下去,被齊哪天他們就敢連你們那個什麼東印度公司一起裹裡頭,那我們就啥也別幹了,天天嘩嘩地把大把大把的金子、銀子都丟進戰爭的火坑裡算完。”

說到這裡林海豐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衝著阿禮國一拍自己的腦袋,“對了,我還忘記告訴你了,就在前天晚上,不知道是誰提前洩露了裁軍的計劃,我招回來的這些將領們居然一下子就都炸了廟,罵聲連天—不是開會的時候我把內務部的人提前都安排好了,還真震懾不住他們了。他娘的,你信不,他們那些傢伙裡面還真有敢想跟老子玩兒槍的呢。這幫人那可都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別人還背後直嚷嚷北方行營我的林家軍,可誰知道我的苦衷啊。唉,想幹點兒好事兒可是真難啊!幸虧我跟楊委員長私交甚密,儘管楊委員長心裡對我也有那麼些不滿,可也總得顧及我的面子,要不然……”

林海豐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彷彿有滿肚子的苦水要跟阿禮國面前倒似的。可當他看到阿禮國越發神情專注地等著聽他的後話的時候,卻戛然止住了話頭,稍微愣了一下之後,有點兒迷茫地瞅著阿禮國問到,“你看看,真是被他們氣糊塗了,又跑題了。哎……剛才咱們說到哪兒了來的?”

“您剛才說到你們的海軍新建,家底子薄,可就是家底再薄,也不會惦記這些偽劣的東西,只是有些人想借這個難得的機會挽回些面子,”阿禮國記性絕對好,隨口就答了出來。只是答完之後,他又禁不住地後悔。

“對,對了,剛才是說到那些破船根本沒人要了,”林海豐一拍腦袋,好像是才又想起來了似的,“可沒人要是沒人要,拿得回來拿不回來就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你說我難不難?”

難!阿禮國心裡氣哼哼地應著,可你難,我比你更難。

“我可以幫助你們說通天京,誰反對都沒用。實在不行,我還可以命令我所掌管的內務部配合你們,”林海豐的目光先是看了看門口,然後轉回到阿禮國的身上,“但你也得幫我。”

阿禮國明白,眼前是到了實質性的關鍵階段了,他開始全神貫注地靜靜等著這位林主任揭開屁股後面揹著的葫蘆的蓋子,看看裡面裝的到底都是些什麼藥?

“那些破船必須拖到天津來,”林海豐壓低聲音說著,“當然,也不能叫你們太吃虧,船上的大炮就算了,你們可以拆下去愛賣誰賣誰,粗算下來,那也是小兩千門大炮呢,值不少的錢。到時候我就說船上本來就沒裝炮。另外……”

阿禮國要瘋了。上帝啊,你居然還說我們是和攔路打劫的一樣,你這不是比搶劫還要搶劫!還有另外,另外個鷹啊(他聽林海豐前面說個什麼什麼的鳥,以為鷹比鳥大,這麼說更能突出)……

林海豐還是一本正經地看著阿禮國,“另外,我幫你們這麼大的忙,你總不忍心像布林布隆似的一點兒都不報答我吧?”

阿禮國氣得想發瘋的同時,還想哭。

望著阿禮國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可樂樣子,林海豐硬是裝傻充愣,“你看看,我一直就說,英國人就是有紳士風度,通情達理不說,還善解人意,比他娘的法國人強多了,我就是喜歡跟你們這樣的人合作。我算計了一下,這回至少可以幫你們節省二百多萬兩銀子,至於將來透過貿易所能給你們帶去的收入,就更是難以計算了。你也知道,和天京我們天王等等那些天朝老人來說,我還是個新人,為了給天朝節省花銷,是我提出來的取消各原王侯的特殊待遇,只給適當的養家費。這麼一做之後,其實倒黴的就是我和我的那位好兄弟寧王了,整到最後我們倆人結果是兩手空空瞞你說,那次在上海第一次出席馬沙利舉辦的晚餐會之後,我想帶著夫人去城隍廟吃小吃都沒錢,還是我夫人典押了天王娘給她的翡翠玉鐲才解了我的危難。所以……”

阿禮國這回沒怎麼生氣,政府官員開口索賄,不僅在這塊土地上,在世界上的任何的角落都是極為正常的事情,沒人索賄那倒是反常了。

“我這個人不善於獅子大開口,尤其是和朋友之間。這樣吧,我幫你們省下了二百多萬,咱們就二一添做五,得了,我乾脆再大方點兒,就要個整兒,其他的都歸你們。你看看,公私兩不誤,這樣做多好,哈哈哈……”

一百萬兩銀子多嗎?在林海豐歡快的笑聲中,阿禮國卻在做著內心的掙扎—是單純從用一百萬兩銀子就能開啟一個國家的國門角度來考慮,那還真不多,甚至比起動槍動炮來那簡直就是便宜到家了。可如果再換個角度去細想一下,阿禮國卻無論如何就不能接受了◎為這裡還牽扯到那些所謂的偽劣的軍艦,還關乎到大英帝國高貴的顏面。可要是再轉回去換個層次往更深裡一想,阿禮國又覺得這未免就不是一件好事。

那個大清是怎麼垮掉的?阿禮國心裡不糊塗,大清就是因為想貪婪和敢貪婪的人太多了。太平天國政府為了顯示他們要比大清好,譁眾取寵地做出一副看上去很清廉的樣子,到處嚷嚷著要“為人民服務”,其實也不過就是如此。對於太平天國這種卑劣兇殘的敵人,能儘快地直接從肉體上消滅他們當然痛快,但是也並非只有武力解決這一條路。這個時候的阿禮國腦子裡,冒出來了源自這個東方古國的那位先人所說過的一句話,“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其實,他們的老祖宗早就為大英帝國消滅他們自己準備好了一條最穩妥的路,投其所好,採用一種和平的方式,從內心來慢慢地整治他們,不需一槍一彈,早早晚晚就會讓他們自己消滅自己。“再堅固的堡壘,也怕從內部攻破”,“糖衣裹著的炮彈的威力,某些時候遠遠比真正的炮彈更具有殺傷力”,至於這兩句話到底源於哪位哲人,阿禮國倒一時沒想起來。

當然,還有一點,畢竟現在的林海豐對於他來說是太重要了,尤其是林海豐說的那句“實在不行,我還可以命令我所掌管的內務部配合你們”的話,對他來說更是具有莫大的吸引力。美國人去年之所以會跟太平天國政府把生意做得那麼火,不就是因為走通了這裡的內務部的門路嗎?就在阿禮國翻來覆去地構思著將來該用一種什麼方式去說服自己的女王陛下和政府內閣,而一時又確定不了現在該怎麼回應林海豐才好的時候,林海豐又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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