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六年五月二十日的那個夜晚,距離譚紹光所說的總攻發起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習習吹來的涼爽海風漸漸消失了‰頭天夜裡的狂風暴雨相反,真是一個難得的好天色。

天上,繁星點點,像一個個俏皮孩子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巴著。

空曠的海面上,一絲的風也沒有,乳白色的月光像一幅巨大的、無邊無際的銀色軟緞,把曾經是桀驁不馴、又隱藏著那麼多深邃的大海,溫柔地覆蓋了起來。

可惜,與這種情調極不和諧的,是在這片潔白中,幽靈般地遊動著的一個汙點。

承擔著巡邏任務的沙俄第三艦隊的雙桅炮艇“西瑪海盜號”,遠遠看見成山頭哨位回發的平安無事的燈火訊號,掉轉船頭,先是如同一個步履蹣跚尋家的老嫗,艱難地蠕動了一程。還沒看見附近的雞鳴島呢,接著就乾脆拋下了錨,一動不再動。

上帝啊,來點兒風吧!按理說這應該是這艘戰艦上二百多沙俄官兵眼前的渴望。風帆戰艦嘛,風才是他們的翅膀,風才能抖擻起他們的威風,沒有了風,他們就只能像是一個標靶,一堆放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肉。

不過,他們對眼前的這種寧靜,從上到下幾乎都沒有任何的一點抱怨,反而有種陡然間的輕松感。當軍官們叼起京城安琪爾商號出產的高檔“大前門”,深深體會著中國香菸所帶給他們的無比快感的時候,操帆手們也在舒展著酸脹的雙臂,炮手們鑽出悶熱的船艙,伸起懶腰,點燃一支支專門為他們這種人生產的“喜樂牌”劣質紙菸,噴雲吐霧之際,都無一例外地還在對著如此溫順的大海,發出一陣陣的感慨。儘管沒有歡呼聲,可每一個人的心裡一定都是在感謝上蒼,感謝上帝給了他們這樣一個難得的休息機會。

是啊,對他們來說,離開了威海衛軍港,不僅如同是離開了一個喧囂的“大都市”,更確切地說,還是遠離了死亡的威脅,去掉了不少的煩惱。

在這個世界上,要是討論起軍人的精神素質來,本該有多種,但是典型怕是無外乎要數這麼兩種人。

一種軍人,在民族與國家面臨生死存亡之際,面臨著需要對其個人的生死進行抉擇的時候,他們會義不容辭地衝上前去,哪怕前面就是死亡,哪怕就是明知不可為,也要去為之。這叫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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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種軍人,他們就如同是街頭上的地痞、無賴。對弱者,他們絕對稱得上是英雄,而對強者,卻又是地地道道的狗熊。他們從來不會知道自己身上所應該承擔的責任和義務,魂牽夢繞的只是榮譽、地位和金錢。

至少眼前的“西瑪海盜號”上,這後一種人居多∶華麗的裝點辭藻來講,他們是厭戰了。為什麼厭戰?不是他們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而是害怕自己像那些曾經被他們**過的無辜人們一樣,也會慘遭別人的無情**。

“唉,如果世界永遠像今天這樣該有多好,”艦長邊走下艦橋,邊對著跟在屁股後面的軍官感慨地搖著頭,“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永遠的遠離戰爭了。”

“是啊,是啊,在這裡總比呆在軍港裡提心吊膽的要好。”後面的中尉哈著熊一樣的腰,一臉的媚笑,“他們的炮火太厲害了,一想起在南岸眨眼間就被攔腰打成兩段的博涅夫上尉的戰艦,我現在頭皮都還在發麻。”

“呵呵,博涅夫的運氣實在是太差了,”艦長手扶船舷,向著威海衛軍港方向,愣愣地遙望了一會兒後,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還記得嗎,在旅順口的時候開始,這個倒黴蛋兒和我打了多少回的賭,他就一次也沒有贏過。”

“哈哈,當然記得。”中尉愉快地笑了,他怎麼會不記得呢。為了給水手們枯燥的練兵提供更多的娛樂,以激發起水手們的強烈競爭意識,艦長大人別出心裁地發明了炮擊陸地大清朝的村莊,或是炮擊下地的村民的遊戲,組織全艦官兵與博涅夫上尉指揮的戰艦進行對抗賽。這種比賽的規則是每次只准使用三發炮彈,以最後擊毀房屋的多少,或是炸飛人數的多寡來定勝負。在歷次的角逐中,總是以刻苦訓練的“西瑪海盜號”勝出而收場∶博涅夫的話來說,他每個月的薪水都他媽的喂了“西瑪海盜號”艦長這頭永遠也吃不飽的熊了過說歸說,這個遊戲對博涅夫卻一直具有著無比的吸引力。從旅順口,再到威海衛,每隔十天半月的,還總想著要進行一次。至於薪水,反正是大清朝發的,錢沒了再要,實在不行再去搶,那總是少不了的。

“可惜了,聽說博涅夫上尉積攢了不少的中國古董,這下不知道又要花落誰家了?”中尉使勁兒咽了口吐沫,砸巴著嘴。

“是啊!”艦長看了看手上的菸頭,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說別人的時候,他也在替自己哀嘆。中國這裡真好,隨手一抓都是好東西,可是搶來容易,想鼓搗回家卻難了。那些司令部裡的王八蛋們,號稱是為了嚴肅軍紀,對凡是寄送回國的官兵財物拼命地檢查,一發現有“違禁物品”,二話不說,馬上沒收。什麼他媽的嚴肅軍紀,不過就是都在想著肥自己罷了。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趟家啊!”中尉似乎看穿了上尉的心思。

“這個該死的戰爭。”艦長一使勁兒把菸頭丟盡大海里,惡狠狠地咒罵著。

“上尉大人,東北方向發現有不明物體再向我艦靠近。”

聽到?望兵的喊叫,艦長莫名其妙地怔了一怔。

“不會又是那兩艘在榮成灣耐不住寂寞的法國人和美國人的軍艦吧?”中尉順手把望遠鏡遞給艦長,話語裡充滿著對人家那種只是把風帆當成輔助動力的蒸汽戰艦的羨慕。

“我他媽的就討厭那些假裝貴族、紳士的法國人。”艦長朝著甲板上狠狠啐了一口,緩緩地來到右舷。

“英國人也不是什麼好鳥兒,拿起把雨傘就冒充紳士,領子裡一樣向外爬蝨子。”中尉不失時機地逢迎著他的艦長大人。

“哈哈……說得好,英國人再他媽的紳士,也照樣得梅毒,長楊梅大瘡。”艦長咧開大嘴暢快地大笑著,一面舉起望遠鏡,一面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衣領。聽到別人談蝨子,他的後背也有一種癢癢感。

漸漸靠近的還真是兩艘戰艦,速度並不是很快,大概也是因為沒有了風帆助力的原因吧。艦長望著出現在望遠鏡中的軍艦,有些幸災樂禍過,當他再仔細定睛一看的時候,突然一個激靈,愣住了。

“大人,出了什麼事情?”隨意地看了看前面一千多碼外,緩緩駛來的兩個黑點兒,中尉望著艦長關切地問到,同時還下意識地把手伸了伸。天氣不冷啊,風也沒有起來,上尉大人寒戰個什麼呢?

白色的水手服!艦長的腦袋裡嗡的一下,這是怎麼回事?這不可能啊?太平紅軍的戰艦怎麼會從這個方向過來?他的身體迅速向前一傾,再稍微用點兒力氣,幾乎就能一頭栽到海里去,手裡的望遠鏡也隨即上移了一點兒。他要仔細看看對方懸掛的軍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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