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小倩沒有因為剛才那個書生的拒絕,就心生氣餒。

她知道今夜在這院中住著的,一個都跑不了。

只是心頭還是微微有些詫異,能抵擋得了她美色誘惑的書生並不多,剛才那位算是一個,而且算是她所見之人中拒絕的最為乾脆的一個。

殺人這件事其實很簡單,只是有些人胸中自有正氣在,似她這種女鬼,也不敢強行將人給滅口,徒增殺戮,只會令她修行路上多險阻艱難,並不會因為吸食了足夠多的陽氣變的更加強大。

姥姥曾與她說,殺人也是要分人的。

聶小倩心中自然也有一桿秤,分得清好壞。

她只是以自身為魚餌,願者上鉤。

覬覦她的色相,便要承受她的怒火。

這才是一飲一啄,自有命數。

鬼修修行本來就殊為不易,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份機緣,還未曾報仇,怎麼能給自己的修行之路添堵呢?

聶小倩的手緩緩的敲在了門框上。

半天無人響應,聶小倩揉一揉自己的臉,然後又掛上那副嬌羞的笑臉,直接推開了房門。

寧採臣從睡夢中好似聽到了有人在他耳邊呼喚,於是在睡眼惺忪中醒來。

夜風順著洞開的門戶吹了進來,吹在寧採臣的臉上。

寧採臣清醒了一些,揉一揉眼睛,看到了月光從門口透了進來,月光下,昏暗中,一個絕美淒涼的白裙姑娘正含著一臉嬌羞的笑意看著他。

他有些驚愕,然後急忙起身,朝著聶小倩說道:“姑娘,你為何會在我的屋內?”

聶小倩貝齒輕咬,羞怯的看一眼寧採臣,道:“月夜不寐,願修燕好。”

寧採臣聞言,當即正色道:“姑娘自重,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恥道喪。”

聶小倩輕言道:“夜深如許,旁人不會知曉。”

寧採臣冷聲呵斥道:“姑娘生的如此貌美,想不到竟如此不知禮義廉恥。”

聶小倩聞言,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

從長袖裡拿出一錠金子,放在一旁。

聶小倩還沒見過既不貪財又不好色之徒,今夜本來已經見了一個不好色的書生,她就不信,眼前這書生也和前面那個一般,不好色不貪財!

“公子放心,只需與妾身歡好,這金子便是公子你的了,公子人財皆受,豈不美哉?”

寧採臣聽到聶小倩的話,怒氣上湧,怒斥道:“好個不知廉恥的女子,你把寧某當成了什麼人?速速離去,不然我要叫人了!”

聶小倩見他神色間毫不猶豫,絲毫沒有作偽之意。

不禁搖頭,想不到今夜還真碰了兩個不好色貪財之輩,這倒是奇了。

她款款回身,心中升起一絲慚愧之意,心道,自己在這幽暗的鬼窟之中呆久了,心中盡是陰暗,以為天下人皆是好色忘義,見錢眼開之輩。

今夜可算見了兩位心若鐵石般的男子。

她已經見慣了骯髒噁心之事,這突然出現了兩個正氣之輩,還真有些不太適應。

罷了,罷了,何必為難這等男子。

小倩幽然轉身,走了出去。

寧採臣起身走到那窗邊,拿起那錠金子來,直接朝著門外扔去。

一臉憤然道:“不義之財,真是汙了寧某的手!”

小倩沒有回頭,第一次覺得被人罵也挺高興的,至少讓她相信,人間還有良善之心。

寧採臣氣呼呼的將門關上,心道,“這荒野佛寺,竟然還有如此勾當,真是令人不齒!”

許仙在屋內聽了個仔細,看著聶小倩消失在夜色之中。

喟然長嘆,原來是他錯怪寧採臣了啊。

寧採臣的反應比他還要激烈,他自己拒絕聶小倩,一半是出於本心,另一半卻是演出來的,因為自己是知道劇本的男人。

可寧採臣卻是全是發自本心,果然能說出“平生不二色”的人,又怎麼會輕易被小倩拿下呢?

更別說小倩還用那麼老大一錠金子誘惑,人財皆受,又有幾人能像寧採臣這般把持住本心呢?

許仙不由對寧採臣升起幾分敬意。

……

月華灑落,灑在小倩的身上,她緩步走在塔林之間,走到盡頭處,一棵蒼茫老樹之下。

小倩坐了下來,曲起雙腿,雙手抱著,低下頭,臉上有一絲落寞之色,一片樹葉落下。

蒼茫老樹的後面,白髮老婦挎著籃子走了出來。

老婦彎腰,探著那張皺紋密佈的老臉,渾然一體,白晃晃的眼珠看著小倩。

“小倩,得手了?”

老婦的聲音嘶啞而又難聽,好似磨石一般。

小倩抬起頭,看向白髮老婦,搖頭道:“還請姥姥恕罪,小倩失手了。”

白髮老婦皺起眉,挺起了腰桿,居高臨下的看著小倩,道:“你這丫頭一向辦事是極穩妥的,極少有失手的時候,怎麼?難道今夜那幾人中一人也未得手?”

小倩聽著姥姥的話,不敢再坐著,匆忙起身,低頭認錯道:“姥姥責罰小倩吧,今夜那幾個人,小倩的確沒有得手。”

白髮老婦搖頭道:“你這丫頭,肯定又心軟了,肯定又把你的那套規矩給拿出來用了,不過也好,說明姥姥說的話,你都聽進去了,比起那幾個蠢貨,只有小倩你才是最聽姥姥話的。”

“放心吧,姥姥我不會責罰你的,回去歇著吧,明兒個我讓紅姑他們幾個去。”

小倩朝著白髮老婦微微欠身,恭敬道:“小倩多謝姥姥。”

白衣老婦道:“去吧,去吧。”

小倩悄然離去,但不敢回頭,因為她能感覺到姥姥正在她身後看著她。

姥姥對她有恩,讓她從一個普通的孤魂野鬼能踏入鬼修之列,但同時也把她禁錮在了此地,日夜助其殺人,吸取活人精氣。

雖然姥姥告訴她修行不易,儘量不要殺無辜之人,但紅姑她們幾個卻在姥姥的授意之下,不管是什麼人路過,都會殺掉。

小倩不知道姥姥為什麼會把她和紅姑她們區別對待,也許真如姥姥所說的那般,是因為自己聰明伶俐,讓她心生憐意?

只是自小見慣了人心險惡的小倩卻是不敢相信姥姥的話,這世上怎麼會有無緣無故對她好的,除了孃親,她不相信還有別人。

孃親死了,她也死了,可是她卻沒有被鬼差抓走,去地府輪迴。

她以鬼的狀態活了下來。

她有些想念孃親了,只是卻不太能記起孃親的面容,只知道她很慈祥,很漂亮,那是一個模糊的輪廓。

小倩終於感受不到姥姥的目光,她悄悄松了一口氣,想到她也許還要在這裡再呆很多年。

她不知道自己何時能離開這裡去報仇,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兩年?也許是更久?

誰知道呢?

也許等姥姥徹徹底底的死了,她就可以離開了吧。

只是姥姥會死嗎?

姥姥那麼強大,她可是修行了幾百年的老樹妖,曾經不知有多少道士和尚來尋過姥姥的晦氣,可是最後卻都被姥姥給吞食殺了。

在小倩的記憶中,姥姥是無敵的。

小倩不禁想到,也許當她能離開的時候,連仇人的兒子都會老死了吧。

到那時,她又該去找何人去報仇呢?

小倩覺得自己該放下仇恨,可是又不能接受自己放下仇恨。

誰能告訴她該怎麼辦呢?

孃親,你能嗎?

小倩看著天上的月亮,還有浩瀚的星河,有些無助。

……

黑夜終於隱去,白晝降臨。

許仙一大早便喚了白素貞和小青,準備一起回杭州城。

可是剛一出僧舍,想要和燕赤霞他們去道別,卻見西邊的僧舍之中走出一個道士和一個道姑。

那道士揹負長劍,一身藍白道袍,朝著這邊的許仙拱手道:“書生請留步。”

許仙看了看那道士,遞給白素貞一個安心的眼神,走到水池邊,與那道士拱手道:“道長有事?”

那藍衣道人說道:“敢問書生昨夜可有女子夜半敲門?”

許仙搖頭道:“這荒山古寺,半夜三更哪裡會有女子,道長難道碰到了?”

那藍衣道人深深的看了許仙一眼,道:“那倒是沒有。”

這時,寧採臣從一旁的僧舍中走了出來,大聲道:“這位道長,說來也巧,昨夜深夜時分,寧某卻是真碰到了一孤身女子敲門,敢問道長,可知那女子的根腳?”

那藍衣道人聞言,臉上一喜,與那道姑對視一眼,點點頭。

朝著寧採臣道:“敢問這位寧書生,可否與我細細說來?”

寧採臣當即道:“有何不可?”

於是,聲情並茂的與眾人說著昨夜之事。

白素貞和小青聽了,若有所思。

小青和白素貞悄悄說道:“姐姐,那寧書生恐怕是遇到女鬼了呀。”

白素貞看了小青一眼,微微搖頭,示意她別說話。

小青只好閉嘴。

那邊那藍衣道人聽完之後,一臉沉思,他身旁的那貌美道姑道:“師兄,看來定是那害人的鬼物無疑。”

藍衣道人點點頭,道:“看來咱們還得在這廟中再呆一夜。”

道姑道:“師兄的意思是?”

藍衣道人說道:“斬草除根!”

道姑點頭道:“我聽師兄的。”

寧採臣說完,見那藍衣道人與道姑嘀嘀咕咕的,高聲問道:“敢問道長,那女子可有不妥之處?”

那藍衣道人朗聲道:“若貧道沒猜錯,那女子定然不是人,而是鬼!”

寧採臣聽了,臉色微微一變,聽到那女子是鬼,還是有些後怕的。

那藍衣道人又道:“諸位,此地不宜久留,諸位還是早些上路吧。”

寧採臣卻是面帶猶豫躊躇之色。

許仙看去,心道,難道這傢伙不想走?

這時,大鬍子卻是推門而出,他嘴裡嚷嚷著,“哪裡有鬼?哪裡有鬼?我八兩拿鬼捉妖可是一把好手,且讓我八兩試試身手。”

寧採臣聽了,面色才有些恢復,對啊,怎麼忘了這兩位。

有燕赤霞和大鬍子這兩個捉妖人陪著他,他還是能在這寺中再住上一日的,那女鬼再厲害,碰上燕赤霞的劍,不也得死的不能再死嗎?

這樣的話,也就不怕了,若真是提早一日離了這蘭若寺,他囊中羞澀,到了金華縣城,豈不是還得露宿街頭一晚才行?

比起露宿街頭來,這破廟雖破,但好歹也算是有瓦遮雨,不算太差了。

寧採臣急忙走到大鬍子跟前,道:“大鬍子,大鬍子,昨夜我碰到女鬼了。”

大鬍子一聽,眼中一亮,道:“那女鬼在哪裡,我八兩這就收了她去。”

寧採臣道:“大鬍子,那女鬼去了哪兒我卻是不知道的,不過我想她應該還躲在這寺中,到了晚上應該便又會出來了吧。”

大鬍子聞言,道:“寧兄弟放心,只要那女鬼今夜還敢出來造次,我八兩第一個不饒她!”

寧採臣聽了,心裡更加有底。

許仙在一旁調侃道:“大鬍子,你可拉倒吧,就你那三腳貓的捉妖術,能行嗎?”

大鬍子與許仙,拍著胸脯道:“嘿,兄弟,這你可小瞧哥哥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你哥哥我可是今時不同往日了,你就瞧好吧。”

許仙微微一笑,看來大鬍子應該還真跟著燕赤霞學了不少本事。

這時,燕赤霞也從舍裡走了出來,他朝著大鬍子道:“八兩,大早上的,嚷嚷什麼。”

大鬍子看了看燕赤霞,嘿嘿一笑,道:“師叔,寧兄弟昨天晚上碰上女鬼了,我這不是正和他商量著怎麼捉鬼嗎?”

燕赤霞看了看許仙,又看了看寧採臣,其實昨夜的一切他都知曉。

也知道許仙和寧採臣都碰到了那女鬼,只是那女鬼沒有害人,只是用手段蠱惑於人,因為許仙和寧採臣都沒有被那女鬼蠱惑到,他也沒有急於出手。

他能感受到此地妖氣與煞氣混雜,甚至還有那怨氣沖天,算是一處十分兇險之地,此地定然有那大妖盤踞,不知埋了多少白骨。

昨夜那只女鬼應該只是一顆小棋子罷了。

而且他感應到那女鬼身上並沒有什麼汙濁之氣,應該並未與人交合過。

燕赤霞自然知曉天地間是有鬼修存在的,他也不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見妖就捉,見鬼便拿的人。

既然沒有害人,他也不會多造殺孽。

燕赤霞的目光落在那個藍衣道人身上,與那道人微微拱手,道:“秦人燕赤霞,敢問二位道長從何而來?”

那藍衣道人看得燕赤霞神光內斂,一身劍意,微微凜然,當即與身後的道姑齊齊拱手道:“蜀山劍宗白玉樓,李夢姑見過道兄。”

燕赤霞與之微微一笑,道:“原來是蜀山劍宗弟子,失敬,失敬。”

小青聽到那二人的話,目光微微一沉,心道:“果然都是蜀山劍宗的牛鼻子道士,這下可麻煩了。”

於是悄悄拽一拽白素貞的衣袖,悄然說道:“姐姐,先前在金華縣城中擋我之人便是蜀山劍宗的牛鼻子。”

白素貞點點頭,看向許仙,許仙感受到白素貞的目光,知道此地不宜久留,雖然有白素貞在,未必怕那兩個蜀山劍宗的道人,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牽連出小青縱蛇殺金華縣令一事,保不準那兩個道人要斬妖除魔。

自己還要和白素貞安穩的呆在人間,能不和這些修行門派發生衝突是最好不過的,否則麻煩一起,就怕一樁接一樁的停不下。

看那兩個道人的神色似乎並沒有看出白素貞和小青的深淺,他也放心了一些。

於是朝著燕赤霞道:“燕大哥,我這便要回杭州了。”

燕赤霞聞言,挑眉道:“是和這二位姑娘一起嗎?”

許仙道:“沒錯,自然是要一起回去的。”

燕赤霞見許仙神色,心中卻有隱憂,於是出言道:“許兄弟,你我許久未見,我與許兄弟還有許多話要說,此一別,不知何時再見,許兄弟不如再多留一日吧,明日一早,咱們再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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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仙略有躊躇,其實他又何嘗不想多停留一日呢,畢竟與燕赤霞和大鬍子一年多未見,的確是有好多話要說的。

可是他又不能拋下白素貞和小青,讓他有些為難。

大鬍子在一旁也說道:“兄弟,你就多留一日吧,哥哥可是想你想了好久。”

白素貞見許仙面有為難之色,哪裡不知他難以抉擇,她善解人意,知道許仙心裡有她,能把她看的如此之重,已然令她欣喜了,又怎會逼著他跟自己離去呢?

於是開口說道:“漢文,你與老友多時未見,就不必跟著我和小青回杭州城了,我們倆個自己回去便好了。”

許仙看著白素貞,對她的善解人意發自肺腑的感謝。

他也知道她們兩個也不真是什麼弱女子,一般人還真傷不了她們兩個。

自己留下也好,一來能和燕赤霞大鬍子再敘敘舊,二來還能看住那兩個蜀山劍宗的道人。

於是便點頭道:“那好吧,你們兩個路上小心。”

白素貞遞給他一個放心的眼神。

小青挎著白素貞走出了蘭若寺。

大鬍子看著許仙還朝著寺外看著,拍一拍許仙的肩膀,笑道:“行了,兄弟,人都走沒影兒了,等你回了杭州城,再和人家兩個姑娘好生膩歪吧。”

許仙無奈的看了看大鬍子,道:“大鬍子,你想多了,我和二位姑娘真的只是朋友。”

大鬍子嘿嘿一笑,道:“兄弟,哥哥也是過來人。”

許仙沒有注意到,在白素貞和小青離開的時候,那個蜀山劍宗的藍衣道人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二女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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