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平山看著鍾宛眼底淡淡的烏青,想說什麼,沒開口。

鍾宛看出來了,抬眸:“怎麼了?有話就說。”

嚴平山心裡憋不住事,他低頭看看手裡端著的半碗藥,低聲道:“你當年要是老老實實的在鬱王府裡,一輩子衣食無憂,現在也不至於把身子糟踐成這樣……”

鍾宛笑了出來。

“以為你要說什麼呢。”鍾宛扯過宣從心給他改好的狐裘披上了,不以為然,“我是能好好過下去,他們……”

“我天生賤命,過不了好日子。”

嚴平山聽不了鍾宛這麼說自己,還要反駁,鍾宛最不耐煩聊這個,起身道,“問你個事兒。”

嚴平山說:“什麼?”

鍾宛下床走到炭盆前坐著,伸出手在火盆上攏著,漫不經心道:“嚴叔,王爺的血親,還有幾個?我是說寧王。”

嚴平山沒太明白,“王爺的血親,那不多了?”

寧王出身皇族,他的血親遍佈京城,先不說宮中住著的那些人,死活攀連起來,怕是跟哪個世家大族都能牽扯上。

“我是說……自己家的。”鍾宛聲音低了點,“進京一趟不方便,下次不知何年何月了,我想等我病好了,避開別人走動一二,看哪家有些不寬裕的,賙濟賙濟,宣瑞他們不方便露面做這些事,我是無妨的。”

嚴平山一想也是,但仔細回想了下,又實在說不出什麼來。

“哪兒還有親戚可走動?”嚴平山嘆了口氣,“王爺的外家鍾府多少年前就敗落了,當初費了那麼大的勁兒,才勉強找到了個已出了五服的你,哪兒還有旁人?”

鍾宛微微蹙眉,“三四個血親”。

若從親戚上算,嚴平山說的不錯,鍾宛雖也姓鍾,但同本家鍾府早已出服,他和寧王甚至不能算是有親,不然當年也不會沒被牽累,活了下來。

鍾宛自己絕不是寧王那三四個血親裡的人。

從嚴平山這是問不到什麼了,鍾宛無法,坐了片刻覺得腿疼,又躺回去了。

鍾宛身體和少時相比差了許多,當年先是在刑部大牢被輪番嚴審了三個月,出來後又天天熬著跟馮管家鬥智鬥勇,但不管多苦多累,只要好好睡一覺就什麼毛病都沒了,現在則不行了,一場小風寒,拖拖拉拉了六七天才徹底大好。

鍾宛病中,黔安王府閉門謝客,對外只稱黔安王宣瑞病了,如今他已經好了,宣瑞也不好繼續裝下去,該有的應酬就得有了。

好在願意跟黔安王府走動的人並不多,宣瑞還應付的過來,不敢輕易應對的,能躲的都躲了。

“但這個躲不了了。”鍾宛剛把傳旨的小太監好好打發走,“皇后娘娘明日要見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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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瑞如臨大敵,不安心道:“她……見從心做什麼?”

“沒見過,想看看?”鍾宛也不確定,“不過我剛問過那個傳旨的小公公了,不單是要見她,明天不少王妃郡主的都會入宮,也有小姐這樣的宗室女,應該……就是年底了,要一起見見吧。”

宣瑞憂心忡忡,“能不能說她病了?”

“最好不要。”鍾宛沉吟片刻,“皇后辦事周全,這會兒稱病,皇后八成會賜醫賞藥的,等病好了,要不要去謝恩?皇后萬一又想起她來,會不會再召見?”

鍾宛搖搖頭:“到時候單獨見她,那還不如明天混在一堆人裡呢,沒事,明天還是我送她去。”

宣瑞想了想覺得鍾宛說的沒錯,無奈點了點頭。

翌日,鍾宛親自送宣從心入宮。

同上次一樣,鍾宛早早的下了馬車,他走到宣從心轎前叮囑了幾句,宣從心倒比她兩個兄弟淡然,在轎子裡答應著,還讓鍾宛快回馬車上去,又吩咐他覺得冷了就回去,不必死等。

鍾宛笑了下,摸了摸袖中的荷包,要去打點接引宣從心的內侍。

不等鍾宛開腔,內侍躬身恭敬道:“還請鍾少爺一同入宮,聖上想見見您。”

鍾宛微微眯起眼。

上次宣瑞宣瑜進宮,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宣瑜回來就一五一十的跟鍾宛講了,鍾宛也想到崇安帝可能還不放心,也要見見自己,提點敲打幾句。

該來的躲不掉,鍾宛扶了向他行禮的內侍一把,把手裡的荷包往對方手裡一推,淡淡一笑,“我們小姐頭一次入宮,若有禮數不當之處,請公公多多照拂。”

宮中十年如一日,沒什麼變化,鍾宛熟門熟路的被帶到了崇安帝面前。

暖閣裡,九龍香爐靜靜的吐著嫋嫋清香,微微晃動的簾帳後,崇安帝盤坐在榻上,正在看摺子。

鍾宛跪下行禮。

崇安帝命內侍把簾帳掀開了。

一時無言。

跟宣瑞宣瑜還能當成沒什麼事發生,不疼不癢的關懷幾句,對著鍾宛,饒是崇安帝也裝不下去了。

“這些年,還好吧?”

鍾宛跪在地上,垂著眸子,並不抬頭,須臾間把崇安帝的話在心裡反覆咀嚼了好幾遍,崇安帝既然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話,鍾宛就也得隨著他,鍾宛思慮片刻,低聲道:“還算好,起初不太適應南邊的氣候,住的久了也就那樣,只是沒想到,這次回京,反倒是不習慣了北邊的嚴寒,來了沒多久,府內上下病了大半。”

崇安帝沉吟片刻,道:“旁人就罷了,你自小長在這裡,也不習慣嗎?”

鍾宛道:“不習慣了,自去南疆後,反覆病了好幾場,身子已經虛了,受不得寒了。”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寂。

“你當年……”崇安帝想不太起來了,問道,“你現在,是不是還是奴籍?”

鍾宛低頭:“是。”

想起當年鍾少爺的風采,崇安帝似乎自己也覺得很滑稽,搖搖頭:“回頭吩咐下去,你、你那賣身契……”

崇安帝想了想,問道:“是不是在子宥那呢?”

鍾宛頓了下,點頭:“大約是。”

“他今天也要入宮,等他來了,我讓他給你送去。”崇安帝嘆了一口氣,“讓人給你脫了奴籍,你以後……在黔安走動,也方便點。”

這會兒是不能裝的受寵若驚的,那就真是在譏諷崇安帝了,鍾宛垂眸,不鹹不淡道:“謝聖上。”

崇安帝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他不說話,鍾宛就靜靜的跪著。

“史太傅……”崇安帝突然道,“你走的第二年就沒了,你知道嗎?”

史今史老太傅死後,鍾宛曾在黔安守孝一年,他怎麼會不知道。

鍾宛卻搖頭:“黔安路遠,裡外訊息不通,老太傅走了好久我才接到訃聞,傷心了……好幾天。”

崇安帝審視的看著鍾宛,好似在猜測他說的是真是假。

崇安帝道:“史太傅……很疼你。”

鍾宛深呼吸了下,沒說話。

崇安帝扶著炕桌,回憶前事,慢慢道:“走之前,史今跟朕說……歸遠天資聰穎,本應一枝桂折,名揚天下,當年若未受牽累,汗青捲上必有他重重一筆。”

鍾宛一臉平靜,彷彿說的不是自己。

崇安帝繼續道:“歸遠年少經難,這些年,吃苦太多,將來若有一二不周之處,請聖上念在此子命苦不易,多加寬宥……”

鍾宛嘴唇微微顫動,他不肯讓崇安帝看到,俯下身,將額頭抵在了手背上,再起身時,神色已如常。

好似在謝恩。

崇安帝長籲了一口氣。

“沒什麼事了,去吧。”崇安帝精神不濟的擺擺手,“藏書閣內還有些史今留下的一些手抄和字畫,你想要,就去挑揀一二,再出宮吧。”

鍾宛磕了個頭,起身隨著內侍出來了。

鍾宛揉了揉眉心,想起自己少年時被史今拘在府中寫文章的情景,淡淡笑了下。

內侍帶著鍾宛進了藏書閣偏殿,引他到裡間的一片書架前道:“史老太傅生前的手抄大半是放在了這裡,只是奴才們都不識字,匆忙間找出來,也分辨不清那些是老太傅的,煩請鍾少爺自行挑揀了。”

鍾宛點頭:“好。”

一堆陳年典籍堆在一起,一時半會兒理不清,內侍交代好後就退下了,鍾宛走到書架前,逐本翻看,準備把史太傅的手抄全部帶走。

鍾宛一本一本看下來,把前面的兩個書架檢視了一遍只挑揀出了兩三本,他揉了揉痠疼的眼,又走到更靠裡的閣子裡,剛拿起一本,突然察覺身後有異動,不等他轉身,已被一人攬住了腰,腰間的手臂一用力,鍾宛整個人撞進了那人懷裡。

鍾宛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心口撲通撲通的跳了起來。

鬱赦……

鍾宛掙動了一下,鬱赦手臂瞬間用力,將他困的死緊。

鬱赦眯著眼,“你想要你的賣身契?”

鍾宛一頓,沒解釋。

鬱赦索性將鍾宛抵在了書架上,問道,“著急了?不想同我再有干係?”

鬱赦的氣息掃在鍾宛耳畔,鍾宛耳朵泛紅,低聲道:“放開……被別人看見,我是高興,但你一輩子都洗不清了!”

鬱赦怔了下,嗤笑:“又玩這套……你以為我會心軟?”

鬱赦小聲道:“想不想知道,我怎麼回皇上的?”

鍾宛下意識問道:“怎麼?”

鬱赦聲音裡帶著笑意:“我說……不給。”

鍾宛受不了鬱赦這麼貼著自己說話,他奮力掙扎了一下,撞在了書架上,書架搖晃了下,吱呀一聲,幾本書撲簌簌的掉在了地上。

“鬧。”鬱赦死死攬著鍾宛,微笑,“繼續鬧,我不怕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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