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宛既然要留下來, 那這些事他總會知道的, 早早晚晚而已。

數月來, 鬱赦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時時刻刻擔心被鍾宛知道了內情, 但如今鬱王要拿自己的身世做文章, 實在是瞞不住了。

鍾宛說的也對,自己說, 總比讓別人說的強。

鬱赦盡力平靜的將前事交代清楚後,鍾宛怔怔的, 一直沒說話。

鬱赦想給自己辯解幾句,但又無從開口。

如他到今日也不知該恨誰一般, 鬱赦也不知該如何向鍾宛剖白。

生父生母養父養母一手策劃的血案, 自己身為他們的兒子,能乾淨到哪兒去呢?

若當年寧王能順利繼位, 鍾宛身為鍾家人,必然能平安長大, 少年折桂, 長大出將入相, 何至於淪落到這一步?

鬱赦幾乎是逃出了鍾宛的院子。

鬱赦神情恍惚的進了書房,將門關好。

鬱赦倚在門上, 手指發抖的摸了摸胸口……

鬱赦想要將胸口的東西拿出來,猶豫了下,沒舍得。

不至於的, 還沒到用得著的時候。

鬱赦不確定鍾宛聽了這些話後會如何,鍾宛要是走了,那自己今後用得著這東西的時候還多是,不能浪費。

鬱赦摸了摸胸口,坐下來,不再耽擱時間,傳了家將來,吩咐下去,命人盡力搜尋到當年伺候過小鍾妃的宮人,交代清楚後鬱赦換了朝服,命人備轎,準備入宮。

進宮的路上鬱赦盡力冷靜了下來,生死關頭,現在還不能掉鏈子。

崇安帝照常沒去內閣,在自己宮裡看了看送上來的文書就歇了,伺候崇安帝的老太監們守著大殿門口,一晌午攔了好幾撥求見的人,見鬱赦來了,老太監們猶豫了下,進去通報了一聲,不多時就出來,將鬱赦迎進了內殿。

崇安帝半躺在榻上,見鬱赦來了,滿意一笑,“近日怎麼總記得來請安了?來……”

鬱赦垂眸行禮,起身道:“臣有事要同皇上秘稟。”

崇安帝凝眉,擺擺手,內殿中伺候的太監們退下了。

鬱赦深吸了一口氣,將從安國長公主那聽來的計劃,一五一十,盡數同崇安帝說了。

鬱赦漠然道:“聽了這些話後,臣也有些動容了,還請皇上告知,臣的生父,到底是……”

“無稽之談!”崇安帝臉色大變,氣的渾身發抖,“都是無稽之談!你……你就是朕的,朕的……”

崇安帝暈眩了片刻,扶著小桌狠聲道,“朕如今就這麼一個成器的兒子了,這些人還要來害朕,老天好不容易留給朕一個好孩子,他們、他們……”

鬱赦直直的跪在地上,不告罪,也不勸慰。

屋裡沒太監伺候,崇安帝只能自己顫巍巍的起身拿起茶盞,他勉強喝了一口參茶,臉色蒼白,“這是誰的陰毒主意?”

鬱赦眸中閃過一抹異色,幽幽道:“五殿下,宣瓊。”

崇安帝失神,“瓊兒?他……朕上次明明警告過他了,他為何……”

“上次秘密扣押皇陵之人未果之後,五殿下頻頻在臣身邊安插人手,臣不勝其擾,每每隱忍,不想他查的如此深……”鬱赦沉聲道,“此番查探,更要給臣改名換姓,臣……”

“別瞎想。”崇安帝打斷鬱赦,“你的身世朕再清楚不過!別說了……”

崇安帝悲憤不已,“逆子!自己不成器,整日只會依仗著外家鑽營些歪門邪道的東西,現在還敢汙朕清譽,逆子……”

崇安帝摔了茶盞,鬱赦微微偏頭,避開了飛濺而起的碎瓷片。

這其實是鍾宛的計劃。

北狄王私下聯絡宣瓊的事,鬱赦人證物證俱在,鍾宛原本的計劃是將實情告知宣璟,待事發時,再同崇安帝說,一切都是鬱王的計劃。

鬱王從頭到尾不知情,如此才能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屆時宣璟不可能不落井下石,如此兩廂告發,崇安帝疑心重,必然會認定這是他們甥舅合謀的。

既能將宣瓊的罪責攀到鬱王頭上,那鬱王的動作,又為什麼不能栽給宣瓊呢?

鬱王心思深沉,這會兒定然已做好了脫身的準備,直白的告發,沒準會被反咬一口。

與其如此,不如讓宣瓊背了這口黑鍋。

崇安帝平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他低聲道:“你……回府吧,此事你不要再管,朕自由道理……”

鬱赦起身,轉身剛要往外走,崇安帝突然又叫住他,“子宥。”

鬱赦停住腳。

崇安帝長嘆一口氣,“好孩子……不管你是為了什麼,如今,你願意一心向好,朕是當真欣慰。”

“朕這一輩子,沒子孫福,傷了幾次心,如今剩下這兩個兒子,不成器的不成器,忤逆的忤逆……”崇安帝眼神渾濁,憐憫的看著鬱赦,“幸好還有你,朕明白,這些年你是受了委屈了,但人活在世上,哪有不受委屈的呢?朕也委屈,朕做皇子的時候,也是這麼過來的……”

崇安帝嘆氣,“你回府……別再出門,晚間……朕自有旨意。”

鬱赦心中波瀾不驚,背對著崇安帝,摸了摸胸口。

鬱赦轉身,跪了下來。

崇安帝欣慰一笑,“好孩子……要是沒你,朕這會兒真不知道該指望誰了,你也知道朕身子不行了,是不是?朕不信你是怕死,怕將來宣璟宣瓊容不下你才要爭儲位的,你是為了朕,是不是?你也不忍心了,是不是?到底……是血濃於水,你終於諒解朕了,是不是?”

鬱赦死死咬牙,忍著噁心,躬身磕頭。

經此一事,崇安帝不會再猶豫了。

這就夠了。

崇安帝拭了拭淚,擺擺手,“好孩子,去吧。”

鬱赦起身出了內殿,崇安帝臉上笑意散去,低聲道:“傳……宣瓊。”

鬱赦在宮門口站了許久,跟著他的隨從問了幾次鬱赦才反應過來,鬱赦失神道,“回府?”

隨從道:“是啊,不回嗎?”

鬱赦有點怕。

怕回去了,鍾宛不在。

鬱赦最終還是上了轎子。

中間鬱赦幾次叫停,路過點心齋,鬱赦下去給鍾宛買了糖,路過糕點鋪,鬱赦下去給鍾宛挑了糕點,路過橋邊看見捏泥人的,鬱赦都下了轎,給鍾宛買了幾個。

七年前,鍾宛沒事找事,自己出不了府,總讓鬱赦給他捎這些東西。

哪座橋邊的泥人,哪個衚衕的糖葫蘆,什麼小街上的吹糖人,什麼巷子裡的紙畫,鍾宛說的頭頭是道的,指揮著鬱赦去買。

少年鬱赦好聲好氣的跟鍾宛說,公主不讓自己買街面上的東西,不入口的東西也不行,不安全,就是真買了,也不能帶進府,外面的古怪東西,誰知道吃了碰了會如何。

少年鬱赦是很敬畏自己母親的,安國長公主的話,他都會聽。

鍾宛同他說了幾次,鬱赦都不聽,被問的多了,鬱赦就讓府裡的廚子給他做,做的不倫不類的,鍾宛並不喜歡,這事兒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勞您捏的仔細一點。”鬱赦低聲道,“他說了……要孫悟空的。”

捏泥人的老人沒見過什麼大人物,心驚膽戰的捏好了泥人跪著捧給鬱赦,還不敢收銀子。

鬱赦就在小攤子邊上放了一枚金錠,小心的護著手裡的泥人上了轎。

“我當時……”鬱赦看著手裡的泥人,在轎子裡自言自語,“居然為了她的話,不給你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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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想要個泥人,我居然都不給你……”

鬱赦閉上眼,心疼的渾身發抖。

戕害你到這份上,到底要怎麼補?

鬱赦也不知自己是在拖延時間還真的要補救,他在鬧市上兜轉了許久,買了一堆零碎東西,不讓人碰,自己捧著回了府。

“鍾少爺……”鬱赦護著“孫悟空”頭上的翎羽,盡力自然的問道,“睡了嗎?”

馮管家小心的上下看了鬱赦一眼,低聲道:“世子,您出門沒一會兒……鍾少爺就走了,回黔安王府去了。”

馮管家心驚膽戰,生怕鬱赦發瘋,不想鬱赦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這樣啊。”

鬱赦手有點抖,不小心捏碎了“孫悟空”的手臂,他忙用袖子接著,前言不搭後語道,“那我給他留著……給我弄點漿糊來,我給他粘好。”

馮管家眼睛一紅,答應著去了。

鬱赦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小心的修補著泥人,他手太抖了,修了一會兒,又弄壞了幾處,他不敢發火,怕碰壞更多,只能壓著脾氣,一點一點修補。

鬱赦足足修了兩個時辰,期間宮裡來了人,傳了旨意,崇安帝終於將他認回,鬱赦隔著簾子忙自己的事,跪都沒跪,只讓人將聖旨放下了。

沒多一會兒宗人府的人也來了,幾個老宗親又來了,都沒見著鬱赦。

天黑透了,鬱赦手裡的泥人碎的不成樣子,鬱赦不敢發怒,幾次起身,又幾次坐下了。

“對不住……”

鬱赦小心的取了一點膠,慢慢地塗在泥人身上,聲音發啞,“我盡力了,但還是把你傷成這樣了……”

“我真的不知道……”鬱赦終於崩潰,他放下泥人,死死攥拳,“不知道該怎麼才好……”

鍾宛匆匆趕回鬱王府別院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馮管家看見鍾宛嚇了一跳,指著他洇著血的額頭驚呼,“您這是怎麼了?!全是血……”

“沒事。”鍾宛淡然一笑,隨手抹了一把,“自己磕的,我……下午聽到訊息了,滿城昭告,好熱鬧……世子呢?”

馮管家咽了下口水,“在書房呢……”

鍾宛點點頭,要回自己院子,馮管家忙道:“您先去看看世子吧!”

鍾宛推開書房的門。

書房中一片狼藉,聖旨詔書被生生撕成了幾道丟在地上,書案上放著一堆看不清是什麼東西的小玩意兒,書房窗下,鬱赦衣衫凌亂的坐在地上,手裡拿著一個小小的紙包。

鍾宛心頭咯噔一下,寒石散……

鍾宛恨透了自己,非要矯情的去什麼祖墳,逼的鬱赦又吃了這東西!

鍾宛幾步上前,不等他把鬱赦手裡的東西奪過來,突然愣住了。

“你……”

鍾宛不可置信的看著鬱赦手裡的東西,眼眶瞬間就紅了,“你怎麼還留著……”

月色下,犯了病,根本沒覺察到鍾宛的鬱赦痴痴的開啟手裡的紙包,紙中包著一撮綠油油的茶葉,鬱赦捏了一小粒,珍之重之的放進了嘴裡。

那是黔安的茶葉,被鍾宛喝的只剩了這麼一點。

可馮管家說過,雖然少,但都是芽尖。

是鍾少爺一點點挑揀出來的。

只有這麼一點,所以鬱赦不捨得喝。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支援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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