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宛一時間以為自己夢還沒醒。

鬱子宥長高了許多,眉眼更鋒利了,少年時眉心那常年散不開的憂思化為戾氣,給這張英俊的面龐添了幾分陰鷙之氣。

鍾宛心道我是這是醒了還是沒醒,要是醒了,怎麼會見著鬱子宥,要是夢著……怎麼能將這人看的這麼清楚。

鍾宛發熱發的兩耳嗡嗡作響,腦中混沌不清,掙扎著想站起來,凍僵的雙手雙腳卻像被灌了鉛一般,他稍稍緩了一口氣,扶著轎子起身,還沒站穩,使不上力的兩腿一軟,直直倒了下來。

鍾宛跪在雪地裡,看著鬱子宥玄色靴子,覺得自己又在做夢了。

夢裡在十年前,鍾宛入宮伴讀不久的時候。

當時一同受教於史老太傅的,年紀相當的就是鍾宛鬱赦,還有四皇子五皇子四人。

這四人裡,鍾宛雖為伴讀,但無論是文章還是才情都是最好的,將一眾龍子鳳孫壓的死死的,一手好文章不單是太傅喜歡,就連崇安帝偶爾考教他們時也頻頻誇讚,崇安帝當年還戲言問過鍾宛,要不要進中書省。

進中書省做天子秘書,是要為天子草擬詔令的。

鍾宛當時少年意氣,並不懂藏鋒,說自己不敢受皇帝如此殊遇,也讓人小看了寧王府,但請皇帝在中書省給自己留把椅子,只待一個大比之年,他自然能明宣入紫宸。

崇安帝雖不確定鍾宛真能少年登科,但很喜歡這明豔刺眼的少年意氣,笑著應了鍾宛所請,說明天就讓寧王打一把椅子送去中書省給鍾宛備著,把四皇子五皇子兩個氣的牙癢癢的。

五皇子宣瓊嫉恨鍾宛只會出陰招,面上還假惺惺的跟鍾宛客套,四皇子宣z脾氣暴性子直,有什麼不滿都是當面來,當天的酒宴上連連擠兌鍾宛,仗著自己酒量好把鍾宛灌醉了。

鍾宛醉了也沒失態,只是有點迷糊,出宮的路上他辨不清路,頭又暈,就坐在一個涼亭裡歇了歇。

那天,鍾宛遇見了鬱赦。

許是外甥肖舅,鬱赦眉宇間有幾分像寧王,鍾宛醉眼朦朧,以為是寧王尋他來了。

鍾宛自覺失態了,帶著笑,規規矩矩跪下給“寧王”請安。

少年鬱赦沒聽明白鍾宛哼唧了些什麼,輕聲問他怎麼了,鍾宛以為寧王在訓自己,仗著受寵,沒臉沒皮的,跪在地上輕輕扯住了“寧王”的衣襬,低聲告饒:“我以後都不喝酒了,父親饒了我……這一次。”

鬱赦:“……”

青天白日,少年鬱赦在御花園被人認了野爹。

鍾宛說完這一句,扯著鬱赦的衣角倚在人家腿上睡著了,鬱赦動彈不得,猶豫了下,將人扶了起來,鍾宛醉的腿軟手也軟,根本站不住,整個人扒在了人家身上,最後……

鍾宛跪在雪地裡打了個冷戰,天馬行空的想,當年最後到底怎麼來著?鬱子宥難道是把自己抱回去的嗎?

那現在是怎麼回事?這到底是不是做夢?

“鍾宛。”鬱赦靜靜地看著鍾宛,淡淡問道,“我的桂花糕呢?”

鍾宛胸中好似被驀然捅了一刀似得,割的他五臟六腑生疼,心裡瞬間就清醒了。

沒在做夢。

鍾宛明白過來,自己入套了。

這轎子,那轎伕,都是鬱赦的人。

鬱赦等了片刻,見鍾宛不答,問道,“爬得起來麼?”

不是十年前了,寧王不會來尋他,如今的鬱赦也沒扶他一把的打算,鍾宛咬著後槽牙,慢慢的站了起來,他燒的渾身都疼,勉強道:“請鬱小王爺安。”

鬱赦臉色陰晴不定,片刻後道:“進來吧。”

鍾宛沒帶著人,就算帶著人也不可能從鬱赦手裡脫身,只能跟了進去。

鍾宛跟在鬱赦身後,餘光掃過周圍,看出來了這裡是鬱王府別院。

當年他落入奴籍,被鬱赦買回來,就被他安置在這裡。

鬱赦將他一路帶進了暖閣裡,鍾宛身上已經凍僵了,乍一進暖和地方,渾身微微發抖。

鬱赦坐了下來,下人奉上熱茶,他端起來,慢慢地嘗了一口。

鍾宛站在廳內靜靜地看著鬱赦。

鬱赦相貌沒變太多,但周身氣質好似換了一個人一般。

鬱赦將鍾宛晾了有半盞茶的時間後,道:“你穿的不少,還披著裘,在寒風裡站一會兒,就凍成這樣了?”

鬱赦微微眯著眼,“我記得你身子底子很好。”

鍾宛想了下,斟酌著語氣,“自去黔南後,水土不服,病了一場,從那以後身子就有點虛……讓王爺看笑話了。”

鬱赦把茶盞放在了桌上,淡淡道,“不是實話。”

鍾宛忍著針扎似得頭疼,勉強應對:“卑賤之身,不敢勞王爺費心。”

鬱赦又靜了片刻,問道:“是不是跟我有關?”

鍾宛頭暈目眩的,搖搖頭:“沒有。”

鬱赦嗤笑一聲,似乎要說鍾宛在說假話,但終究沒說出來,又開始品茶了。

鍾宛心道你要問什麼就快點兒,等我一會兒暈死過去了,你連假話都問不出來了。

鬱赦獨自品茶,好像把鍾宛忘了一般,鍾宛慢慢地活動著手指,心裡清楚自己這會兒該把精力放在應對鬱赦上,但還是忍不住走神。

鬱赦果然變了好多。

這些年,他到底怎麼了?

鍾宛年少時在宮裡宮外行走,偶然聽說過一則秘聞。

傳聞,鬱赦並非鬱王爺親子,而是崇安帝的私生子。

會傳出這樣的流言,自然是有道理的。

比如崇安帝對鬱赦那超乎尋常的恩寵,相較之下,同齡的四皇子五皇子都得靠邊站。

再比如崇安帝前面一直養不住的皇子們,崇安帝的長子次子接連夭折,三子又是個病秧子,若鬱赦真是崇安帝親子,那按年歲算他排行老四,會不會是皇帝信了相師的話,也知道自己這帝位來的不明不白,會傷子孫福祉,見自己前三個兒子死的死病的病,怕自己第四個兒子也養不住,所以才將他送到了同胞妹妹安國長公主府裡?

類似的佐證有許多,但鍾宛少時聽說了這個傳聞時,並不相信。

第一,鍾宛以前照著鬱赦生辰往前推,發現崇安帝沒有哪個妃嬪有可能在那一年生下鬱赦。

自然,鬱赦也可能是哪個沒名沒姓的宮人秘密生下的,但鬱赦週歲就被封為王世子了,若他真是崇安帝親子,皇帝把自己兒子送給鬱親王當王世子,這就是在逼鬱親王造反。

鬱親王並不是不能生,他庶子都有好幾個了,卻要被迫立別人的兒子做世子,將父輩好不容易掙下的世襲罔替的王位拱手讓人,他怎麼肯?

鍾宛不信鬱親王忠君能忠到這個份上,替人養兒子,順便還要把祖宗基業一起送出去。

但是……

鍾宛輕輕皺眉,崇安帝那麼寵愛鬱赦,為什麼不肯給他一個公主呢?親上結親,又能維繫加固和異姓親王的姻親關係,何樂不為?

四公主確實太小了,但三公主和鬱赦年齡十分相當,但崇安帝也沒賜婚。

且在鬱赦求娶四公主時,少見的對他動了怒。

鍾宛頭疼欲裂,來不及想自己此刻的處境,倒是替鬱赦焦心。

皇帝的兒子孫子接連夭亡,所以才開始不放心宣瑞宣瑜,定要親自見過,這個心思,旁人看不出來嗎?

四皇子宣z,五皇子宣瓊,看不出來嗎?

他們連寧王的兩個兒子都要忌憚,那對鬱赦呢?

鬱赦身世到底如何,崇安帝自己心裡清楚,但宣z宣瓊不會知道。

鍾宛突然有點喘不上氣來,這兩位皇子,是不是已經將鬱赦當皇子來防備了呢?

崇安帝這到底是真的寵愛鬱赦,還是把他當靶子……

鍾宛腦中嗡嗡作響,幾乎站不住,他實在太難受了,一時沒繃住,脫口問道:“這些年這麼折騰,你是想……避開爭儲之亂嗎?”

鬱赦愣了下,突然笑了。

鬱赦把茶盞放在案上,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一般,自顧自笑了好一會兒,鍾宛心裡暗暗驚異,以前的鬱赦,絕不會這樣。

鬱赦終於笑夠了,他輕咳了下,整了一下亂了的衣襟,搖頭:“不,我是生怕攪不進去。”

鍾宛這會兒耳鳴又頭疼,若不是太熟悉鬱赦的聲音,他根本都聽不出來這人說了什麼,鍾宛心裡冒火:“你根本就不可能有希望,何必……”

鬱赦頓了下,明白鍾宛想到了什麼,又笑了起來,半晌道,“你想什麼呢?”

鬱赦收斂了笑意,平靜道:“我只是想讓大家都不好過罷了。”

多年來,單是為了活下去就要耗盡全部心血的鍾宛聽了這話被氣的險些站不穩。

鍾宛失笑,自省自己是不是已被這些年的蠅營狗苟消磨掉了志氣,不然怎麼聽到鬱赦這話,很想替他父親罵他幾句呢。

活著不好嗎?

鍾宛怒火攻心,眼睛都紅了。

鬱赦饒有興味的看著鍾宛,問道:“鍾宛……你是在關心我?”

鍾宛沒聽清鬱赦說了什麼,茫然的抬眸,鬱赦嗤笑:“懂了……你只是想從我這裡脫身,覺得關懷我幾句,我會念著舊情,放了你,是不是?”

鍾宛睜眼都費勁,現在全憑一口氣撐著,要不是不想在鬱赦面前失態,這會兒早找把椅子先坐下了,他只能依稀察覺出鬱赦說話了,但說的什麼,他一個字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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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宛額上冷汗直冒,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輕輕抽了一口氣,無意識道:“子宥,我難受……”

鬱赦一怔,片刻後道:“煮碗薑湯來。”

下人抬頭,忙答應著去了。

鍾宛已經徹底燒迷糊了,十分不見外的啞聲吩咐:“多放點糖。”

鬱赦:“……”

下人也挺意外,看向鬱赦,鬱赦點了點頭。

鍾宛已經迷糊了,等他再醒過來時,已經倚在鬱赦原本坐的榻上了,多放了糖的薑湯被送了上來,鍾宛顧不上別的,接過來灌了下去。

一碗薑湯進肚,鍾宛臉上多了點血色。

鬱赦一言不發,就這麼看著鍾宛。

下人又給鍾宛端來一碗,鍾宛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鬱王府的下人很會做事,在薑湯里加了些祛風寒的藥,都是好藥材,一炷香後,他馬上舒服多了。

身上舒服了,腦子就清楚了,心裡更焦急。

鬱赦把自己弄到這裡來,到底想做什麼?

鬱赦不說話,鍾宛自然更不敢多言,兩人相對無言,一個品茶,一個喝藥。

過了好一會兒,鬱赦突然道:“鍾宛……”

鍾宛嚥下最後一口薑湯,將小碗放在了桌上,隱隱察覺出,鬱赦這是要給他個痛快了。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

鬱赦輕叩桌面,慢慢道,“這些年,我幾次捫心自問。”

鍾宛抬眸,什麼意思?

要開始一起清算當年的事了嗎?

鬱赦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往事中,慢悠悠道,“時時困惑,刻刻不解,我是不是……曾大病一場,燒壞了腦子。”

鍾宛茫然:“哈?”

“又或者是不慎墜馬,摔傷了頭?”

鍾宛愕然,這都什麼跟什麼?

鬱赦淡淡道,“每次,我自己都要信了那些被你的編排的事的時候……”

鍾宛猛地嗆了下。

鬱赦看了鍾宛一眼,繼續道,“每一次,當我沒法相信自己,當我動搖的時候,我都會問自小跟著的我老人,我是不是失憶過,不然,怎麼那麼些風流韻事,我一件都記不得了呢?”

鍾宛撕心裂肺的咳了起來。

鍾宛死死捂著嘴,這個關頭,絕對絕對絕對不能笑出來。

鬱赦既然能殺林思,那也能殺了自己。

但一想到少年鬱赦崩潰的自我懷疑,抓著老僕追問自己是不是失憶了,鍾宛實在忍不住了。

鍾宛藉著咳嗦,深深埋著頭。

鬱子宥平靜的看著鍾宛,“笑,別憋著。”

鍾宛使勁搖頭。

鬱子宥勾唇一笑,“乖,笑出來……笑一聲,我讓你哭一次。”

鍾宛沒來由的腿軟了一下,他本來忍得住的,但聽了這話沒繃住,漏了一聲笑音。

鬱子宥莞爾:“很好,一聲。”

鍾宛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他這會兒已經舒服多了,不敢再坐著,起身站了起來。

鬱赦神色複雜的看了鍾宛一會兒,突然道:“你走吧。”

鍾宛啞然,這就……讓自己走了?

鬱赦起身,“我累了,你走吧。”

鍾宛如蒙大赦,剛一轉身,又聽鬱赦冷冷道:“管好你那條不會叫的狗,別讓他再來煩我。”

鍾宛頓了下,知道他說的是林思,嗯了一聲,退了出來。

萬壽節之後,他原本就要讓林思回黔安的,自然不會再煩到鬱赦。

回黔安王府的路上,鍾宛心裡幾次掙扎。

鍾宛原本計劃的很好,讓崇安帝徹底放下心後,帶著自己的人回黔安,再也不回京的,但這會兒他突然又有點猶豫。

鍾宛想了想鬱赦的處境,心裡十分不放心。

反正宣瑞馬上就用不著自己了,自己是不是能幫鬱赦籌謀一二,勸他早早脫身呢……

鍾宛瞬間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先不說這次能不能全身而退,自己坑了鬱赦這麼多次,他怎麼可能會信任自己會幫他。

鍾宛緊了緊身上的狐裘,自嘲一笑,況且自己混到了這部田地,還有什麼臉面再去找他。

鬱赦大概只是想警告林思,才有了今日之事,以後……鍾宛不覺得鬱赦還會再見自己。

噁心還來不及呢。

三個月後,大家橋歸橋路歸路,此生大約不會再相見了。

同一時刻的鬱王府,別院的老管家伺候著鬱赦就寢,溫聲道:“世子今天見鍾少爺了?”

鬱赦點點頭。

“老奴也隔著門簾看了兩眼,鍾少爺個子又長高了許多,人也更俊秀了。”

鬱赦沒說話。

“世子和鍾少爺的傳言紛紛,雖然世家大族裡只當笑話,並不相信,也不耽誤他們想同咱們府上結親,但總歸不太好,今天這樣夜裡避開眾人見一次就算了,要是總見面……”

老管家欲言又止,鬱赦微笑,明白老管家想說什麼。

“你不想我再見他?”

老管家不敢管鬱赦的事,低聲道:“只是覺得沒什麼必要。”

“不,有必要。”

鬱赦玩味一笑,“今天說了,敢笑一聲,我讓他哭一次,過幾天……我得讓他償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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