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府,作為當今皇上的祖陵,在湖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資源黑洞。

當今皇帝將大明朝對官員的傳統績效考核方式發揚光大,逼得湖廣的主要官員不得不將政治中心和一省的主要軍事力量轉移到龍興之地承天府。

巡撫、巡按二臺以及湖廣總兵衙門均常駐於承天府治所鍾祥縣,湖廣首府武昌城反倒只剩了藩、臬、都三司而已。長此以往,湖廣巡撫在大明的官場中乾脆被稱之為“承天巡撫”,與偏沅巡撫、鄖陽巡撫合稱為湖廣一省的三大巡撫。

湖廣巡撫常駐承天,與巡撫配套的巡按衙門自然也在承天。當一件亙古未有的大案要案需要湖廣巡按李振聲親自審理查明之際,他竟然沒有審案的大堂。

李振聲本打算就地借用楚王府的鎮楚門,結果遭到了楚王府門監宦官的呵斥。於是,臉色白中泛青的李振聲在藩司參政兼武昌道王楊基、武昌推官傅上瑞的熱情邀請下,轉過三府角(注一),來到了楚王府以西不遠處的武昌道衙門,連夜開審。

燈籠星落,巨燭搖曳。

隨著李振聲一聲令下,一幹當事人被傳喚上堂。只見這些當事人個個衣著華美,氣度不凡。原來,他們都是漢口商家的翹楚,湖廣百業的鉅子!

案情重大,但並不複雜。

五月中旬,一青年書生在數位督標軍將的陪同下,手持督師丁啟睿之親筆信函來到漢口八大商會,商請購買軍資糧秣。

該書生自雲姓王名陽祿,乃五省督師丁啟睿之幕友。

其人相貌堂堂,凜然一身正氣;談吐不凡,尤好刑名之學;吃穿用度,分明世家大族派頭。其於軍中一應供給庶務,無不了然於胸;於督師、平賊及諸軍將姓名、出身、愛好等趣聞逸事,更是娓娓道來。

有人代表督師大人來買東西,讓盼訂單如盼甘霖的漢口商會喜出望外。訂單丟擲,漢口商家更是欣喜若狂。

為什麼?因為書生的訂單總額並非漢口商會先前預料的十五萬兩,而是整整一百萬兩!

訂單所涉,遍及糧食、食鹽、棉花、布匹、麻繩、藥材、以及生鐵銅鉛錫諸物,幾乎囊括了漢口八大行商所營諸業。這麼大的採購體量,銀貨兩清,漢口倉儲定為之一空;貨出碼頭,長江行船必為之絕跡!

可是,漢口商家賺嗨了,那湖廣官府新近借的兩百萬銀鈔到哪裡血拼去?

湖廣官府沒地方去血拼,左良玉那廝便要帶著大群兵痞來找湖廣官府血拼,所以這難道不是大案要案?

汝等商海沉浮,平身識人無數。此人一番胡吹海侃,便能騙過汝等如炬之法眼?難道他的身世來歷,汝等未曾細細核過?李振聲把驚堂木一拍,大聲喝道:

內中有何情弊,還不從實招來!

大人啊,冤枉!八大商會的掌櫃們陣陣哀嚎:

此人自稱為重慶巴縣人,乃前大學士王應熊之族人,年前經重慶知府王行儉推薦給丁啟睿……

大人啊,王應熊曾為當朝首輔周延儒之附貳,王行儉亦為宜興一黨。他們薦此人為督師之幕友,吾等皆以為合情入理……

一則可為當朝監察丁啟睿、左平賊之戰況;二則可替當朝分潤若干……

再則此人說話,川音甚濃;此人飲食,無辣不歡。故而必是川人無疑。此人言談高雅,舉止斯文;平常姿色,皆不入其法眼……凡此種種,皆與督師書信所言一一對應,並無半點紕漏。小民等也是受了蟊賊矇蔽……

啪!案上的驚堂木又是一聲爆響。

常言道:美玉有瑕!難道此人行為舉止就沒有半點可疑之處?

有啊,大人!

八大商會的代表,漢口糧商行會理事、漢口最大糧商豫泰豐號的大掌櫃曾克璉道:此人好色且貪!

怎麼個好色且貪?從實招來!

大人!此人會館不住,專居花樓;每夜窯姐數人,宣 淫通宵達旦!凡一筆訂單,必取回扣一成五,聲言為督師斂財!吾等被其訛詐……

住嘴!住嘴!巡按李振聲抓起驚堂木奮力狠砸,把一塊上好的千年烏木砸得齜牙裂縫:

丁啟睿雖然貪生怕死,棄軍而逃。但其為朝廷大臣,懲處自有陛下聖裁!汝等奸商何許人也,竟敢肆意誹謗!來人呀,著掌嘴三十!

大人呀,小民豈敢誹謗大臣!糧食每筆進出,皆有賬本數目可查!

重重地打!

巡按大人見堂下之人尚敢頂嘴,更加怒不可遏。轉眼便有巡按隨員上前,揪住曾克璉的前襟便揮開了硬木板製成的耳刮子。

大人,打不得!打不得呀!

見勢不妙的武昌推官傅上瑞連忙跳上前臺,上前耳語:打了曾掌櫃,得罪了漢口商家,武昌漢陽兩府,只怕再無他人為平賊大軍採買糧食!

哦!耿直但不憨直的巡按大人立即頓悟了。曾克璉口稱小民,實則是官府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否則,那兩百萬銀子找誰換成軍資?

掌嘴暫且寄下!倘若再有誹謗不敬之言,兩罪並罰!巡按大人恨恨道。

多謝大人!曾克璉心裡罵著堂上的李振聲,擦擦腦門上的汗水,裝模作樣地叩頭謝恩。頭觸地,臉朝下,曾克璉強摁下臉上的陰笑:

小民還有下情呈報!

還不快快講來!

蟊賊冒充督師幕僚,小民等誤聽誤信,倉促與之交易,確有不查之罪……

可按臺大人明察,那蟊賊絕非一般之人!

兩成之定金,整整二十萬兩,人家眉頭不皺便付了!這豈是尋常之蟊賊乎?

須知其所持之銀票,皆為匯通錢莊漢口分號見票即付的錢莊本票!按照匯通錢莊規矩:錢莊開具本票,必須持銀鈔兌換,或以物件抵押。二者必居其一……

此本票你等可曾兌現?

自然兌了!兌了定金再發貨,那是行會的老規矩!我等兌了二十萬兩銀鈔,整整兩大箱呢!每箱百匝,每匝千兩!

巡按大人一聽,眯眼捻鬚長思良久,方才開口問道:

剩下之八成錢款,如何兌現?

八十萬兩為期三月兌現之錢莊支票,還是由漢口分號出具……小民曾派下人向天通巷中漢口分號的夥計確認,此票確為漢口分號所出……

哦?巡按大人的眼睛越聽越亮。或許是上午高舉沉重的大支票導致肩周炎復發,他揉揉肩膀,舒展一番筋骨,然後毅然擲下令籤:

傳蜀藩輔國中尉、匯通錢莊大掌櫃朱至瀚到堂聽訊!

藩司參政兼武昌道王楊基一使顏色,身材小巧精悍的傅上瑞像被按動了開關,立即彈跳起來,再度上前稟報:

朱輔國不在。聽說上午簽約儀式一完,輔國中尉大人便被楚府郡主請去了王府,憑江詠懷抒情壯志!

嗯!本官知道了!李大人的臉色愈發陰沉。

既然朱輔國不在,那匯通錢莊現在何人主事,傳來問話!

小民吳謙毅,忝為匯通錢莊湖廣總號會辦!大人有問,小民來答!

一名瘦削的中年人很快從堂外進來,恭恭敬敬跪在府衙大堂破爛坑窪的地磚上向李振生磕頭。

原來這不起眼的小人物才是湖廣官府的財神!

即便他現時的身份是受審者,李振生也不想造次,給宋一鶴和自己帶來麻煩。

於是李振生連忙客氣地叫起、賜座、上茶,當著八大商會掌櫃們的面給了吳謙毅一個不平等待遇。

那張二十萬的錢莊本票確是本莊所開!

聽完巡按大人的問話,吳謙毅很謙恭很實誠但也很堅定地稟報,但曾掌櫃所言那三月為期兌現之錢莊支票,本錢莊卻從未出具!

語驚四座!

反應尤其強烈的是藩司參政王楊基大人。他一個激靈,差點把手中茶盞給跌了。

曾掌櫃言之鑿鑿,眾位掌櫃親眼所見的那張八十萬兩的鉅額支票,竟然被匯通錢莊一口否認!

你!你!主事之人的曾克璉頓時臉色奼白:吳掌櫃,你紅口白牙,竟敢當著青天大老爺賴賬?

曾掌櫃,說話可得有憑據!我匯通錢莊,好歹也是蜀、楚、榮、遼諸王入股的產業!您是說,幾家王府合夥賴賬,只為訛您的銀子?

一個語言陷阱背後,或許是無盡的深淵。

已經明白自己遭了道的曾克璉不願一錯再錯。他奮力而起,慷慨激昂論證了錢莊“信義”二字的重要性以及作為審案斷案標準的合法性。

曾掌櫃,您所言句句是理!只是……

吳謙毅悠悠呡了一口香茶道:您能不能把那張八十萬的支票拿出來,當著今日堂上眾位大人之面展示一番?

對對!李大人、王大人和傅大人異口同聲。

拿出來!當眾驗視真偽!

……

那張為期三月兌現的短期支票,大小如同一張十兩的銀鈔,白底黑字,靜靜躺在一個黑色檀木小匣裡的紅緞子上。或許它永遠也不明白,它的身世來歷竟會決定著許多人家的生死存亡!

巡按大人、參政大人、推官大人等等逐一看完。巡按大人發了話:拿去請吳掌櫃過目!

這是張不折不扣的假支票!吳掌櫃過目一晃,立即下了結論。

隨著這聲結論,曾克璉撲通一聲,跌坐於地。其餘數位掌櫃,或掩面唏噓,或面如金紙,或雙目失神,總之都有了狀況。

李大人端坐堂上,面沉如水:吳掌櫃,這真假之說可有憑據?

當然有!吳毅謙緩緩從袖中摸出一張空白票紙,雙手平端,獻於巡按:

大人請看:匯通錢莊的真支票乃是以銀鈔專用紙張印製,正反兩面皆印有防偽花紋。何也,正是防著奸人作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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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毅謙說著,又從袖中摸出一個白生生、亮晶晶還帶著象牙手柄的玩意兒遞給李振聲:

大人,此為放大鏡,乃世子殿下親定樣式。

其鏡面以上等無暇之水晶磨製拋光而成,鏡圈用銀,鏡柄用象牙……

任何續貂偽作,在此等寶物下皆無所遁形!

大人您對著這兒看:真票左上角蝠壽紋中有一個微縮之蜀字……

大人您對著那兒看:右下角饕鬄紋中藏著一位天蓬元帥。看看,此乃九齒釘耙。您數數,一齒不少……

大人您再比對這張假票,一應皆無!還有,真票鈔紙中暗含水印。只要對著光看,便能看見太祖真容之相!

對了!我收的票也有水印!曾掌櫃像吃了還魂丹一般,突然從地上爬起來,撲向了正拿著放大鏡研究票面圖案的李大人。

你這假票上的水印,分明就是賊人以鉛條臨摹刻畫上去的……

李大人您看,只要蘸了口水使勁擦擦,假票上的水印就花了……

此外,假票上的印鑑、密押等等,全是假的……

李大人,您用放大鏡看看,作偽痕跡,歷歷在目!

注一:武昌著名地標,今武昌三府閣(三佛閣)。三府角,是指明代楚王府的西南角與太監府、龍華寺(清代改為關帝廟)交匯處的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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