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日行不過三四十裡的船隊到達了鳳陽府。牟國棟如約拿來了他爹牟文綬頒下的行文和令箭,這讓龍啟勝和閻錠長出了一口氣。

有了這份行文和令箭,船隊繼續前行,透過懷遠和蒙城的幾道卡子便能一文不花;

有了這份行文和令箭,船隊回程至淮安府便沒有官軍上船檢查。

更重要的是,牟文綬久任鳳泗,是淮河幹流上的土霸王。搭上了牟文綬的關係,將來依託淮河運兵 運糧就多了許多便宜,少了許多麻煩。溫、莫楊、馬四營佔住亳州休養生息,便打通了至關重要的後勤通道。

王省吾在儀隴縣講世子的統一戰線,曾經形象地用三個同心圓把統一戰線的物件劃分為三個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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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裡面的是核心層,中間的是緊密層,最外面的是松散層。

賈登聯部在銅城寨之戰前是松散層,在戰鬥中變成了緊密層,全面整編尤其是栓子山之戰後,那就是核心層了。按照這個標準,現在這牟家或許還屬於松散層吧!

王省吾還曾道,統一戰線的精髓就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共同抗敵,實現“護國安民、天下太平”的宏大偉業。

這牟家的二公子牟國棟明面上免了船隊的卡費,給了免檢的特權,賣足了蜀王府的面子;又以私人賭博的形式收走了紋銀百兩,結果一個銅子沒少拿!

流民大軍入川,施州衛的童家、牟家與容美司的田家都派兵參加保安大隊,既是希望儘快地驅禍離境,也是想從中截留些人口錢糧,落下些好處。

以此種種思之,鄂西湘西的那些漢土土司真是聰明得很!朝廷的恩典樣樣不少,毗鄰的蜀王府也不得罪,八面玲瓏,四處討好!

不管他牟家是不是玩著一女嫁兩夫的鬼把戲,只要是一起打擊我們共同的敵人——流賊、韃子,那就是我們可以團結的朋友!

想到這裡,龍啟勝拍了拍船頭的欄杆。

遠方,一處建於河邊高地上的土寨已經隱隱約約顯露出來,那便是此行的第一個卸糧點——隸屬亳州的義門巡檢司。

……

戲言曰,人生三鐵:一起扛過槍,一起蹲過窗,一起嫖過娼。

其實用不著那麼高的成本。

兩個男人要熟,一起出趟差就行了。

經歷了船上林林總總的事情,閻錠與龍啟勝已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至少閻二公子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此刻,他與龍啟勝並肩而立在首船的船頭,迎著撲面而來的晨風,抒懷自己的抱負。若是有第三者站在他們背後冷眼旁觀,身高上的一高一矮,情緒上的一動一靜,倒顯得閻錠與龍啟勝如同小孩與大人一般。

“淮河呀,就是他媽的一條大河溝!可運河比起淮河來,更是條又臭又窄的爛泥溝!”

情懷滿身的閻錠在欄杆上猛拍,大聲感嘆道:

“我早就在漕督衙門裡打聽清楚了。太祖高皇帝講究‘河海兼運’,就是內陸省府運糧走漕路,沿海的省府運糧走海路。

比如高皇帝平定遼東,便是以海為主,年運軍糧棉衣軍械可至百萬石!

誰知到了永樂朝,疏浚了運河,這海運便漸漸廢了!

隆慶萬曆年間,因為黃河泥沙淤積,漕路遇阻,又曾試過海運,卻被朝廷的官們不分青紅皂白一應否了!

為啥?他們的好處都在那爛泥溝裡,開了海運他們的好處不都沒了?

還有爛泥溝兩邊的士紳百姓,做生意的、跑買賣的、收稅的、查卡的、管閘的、撐船的、拉縴的、修堤的、掏泥的、種莊稼的,哪個不是靠著運河發財過活?

若是開了海運,豈不是斷了幾百萬人的財路生計!

可羊毛出在羊身上!人人都在運河上發財,最後還不是落在朝廷的稅賦上?

朝廷的稅賦又從哪兒來?還不是百姓當了冤大頭!

別說當下了,就是萬曆朝,一石糧食運進京,也要耗費四五石糧的價錢!

依著小弟的性子……”

獨自冥思的龍啟勝被閻錠的一番慷慨激昂打斷思路,心裡有些不爽。也是他出門在外久了,能夠耐住性子。於是他賞給身邊人一絲面子,接了一句嘴。

“沒了漕運,就沒了官們的油水。怎麼種莊稼的百姓沒有油水,也跟著當官的瞎起鬨?”

“百姓可不是瞎起鬨!

河淮一家,故而治漕便是治河!

開了海運,漕運廢了,那黃河誰來管?

要知道,自從黃河奪淮,平均三年黃河便要氾濫一次!朝廷不撥修河銀子,黃河一旦決堤,那河淮兩岸的田地莊稼村鎮……

千萬別以為百姓們是傻子。他們可機靈了!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就是他們腚溝 縫裡夾著的金寶卵!”

喔!龍啟勝帶著鼻音重重點頭,示意他已經懂了,用不著說粗話來強調重點。

“如今漕運已是千瘡百孔,任誰也救不了!

舉例說,過一個關閘,便需等上十天半月!

為啥?水少船多,堵得一塌糊塗!

別以為賴在運河裡就四平八穩。遇到黃河漲大水,濁浪滔天,過河就如硬闖鬼門關!每年在黃河裡翻掉的船,比大海里沉掉的還多!

險則險矣,更讓人發瘋的是慢!

一船漕糧進京,年底便要出發,五六月方能到京。然後回程,十月方能回家。一年十二個月,倒有十個月耗在船上!媽的,這過的啥日子喲……

前兩年,幾個崇明人給朝廷上書,要重開海運,後來準了。具體的路線嘛,就是從淮安府經舊黃河到東海,然後繞過山東成山以東的白蓬頭進入北海……

崇明縣你知道嗎,就是長江口的一個小島……

結果呢,兩艘船隻吃了五天風,用時半個月,幾百石糧就到了天津!

糧是運到了,誰知官們又鬧起來,要取締海運!

當今皇上也是個傻瓜。他不想不想官們為啥鬧騰,就傻里傻氣下了個旨意說:海運是權宜之計,今後停了……

龍大哥你想想,崇明人海運,用的是運河上的漕船,不是海船!漕船又小又平,尚能如此,將來小弟貸款幾萬兩銀子,造出兩千料……不,至少五千料的大海船。豈不是一船便能運糧數千石,運費還可以省去十之七八!

從此以後,每年四百萬石的漕糧生意,小弟便可以一家包乾!”

“你的雄心不小呢,只怕是做夢哩!”龍啟勝嘴裡嘲笑著。

不過,他的腦袋裡如電光火石般一閃,掠過了李翠蘭前幾天無意間的一句話:河淮事情一了,她就要啟程到上海去。

上海縣,太倉州所屬普通一縣,正在長江入海口,與崇明縣隔江相望。

如今那裡正是松江府的重災區,李翠蘭說去上海,龍啟勝原本以為她是代表蜀王府去賑災,不過閻錠這番話……

海運京師,能運糧就不能運兵?

一船數千石的運量,打兩個對摺也能運一營兵……

難道劉小姐與閻錠閉門密商,談的便是這事?

“做夢?對,小弟正是在做夢……龍大哥,知道劉小姐為什麼要把這趟生意交給我嗎?”不知道龍啟勝心思的閻錠神秘地嘖嘖嘴。

“為什麼?”龍啟勝明知故問。

“現在不能說!那是……軍事機密!等到小弟返回淮安,向劉小姐交卸差事。那本公子便透過了考核!將來你我一家主子,你自然就明白了!”

閻錠半遮半掩不肯明說,龍啟勝卻沒有放棄。他要套出更多的話來。

“你呀,既然要入護國軍為啥不早說?省得我一路上揣著擔心!”龍啟勝裝作很吃驚很關心地樣子道:“不過啊閻老弟,我們護國軍規矩大,第一便是鐵的軍紀!就你那花天酒地玩女人養戲子的德行,早晚要犯在軍紀上!你還是當你的商人比較自在……想幹啥幹啥……”

聽見龍啟勝這般貶低自己,閻錠當即反駁道:

“誰說小弟花天酒地玩女人養戲子?

那是付出!

那是奉獻!

那是工作需要!

那是劉小姐親自批准的!

知道牟家老二最喜歡什麼嗎,就是這套哼哼哈哈的調調!

小弟出發前,專門派人去了揚州瘦西湖,連花船帶瘦馬一併租來,前後花了不少的銀子!”

“這船不是你閻家的?”龍啟勝雙手緊扣欄杆,十分吃驚。

“不光腳下這艘,後面所有船都不是閻家的。小弟是被閻家趕出來的不孝子,怎能用閻家的船?

所以呀,我閻錠就打著匯通錢莊的招牌,挨家挨戶去找船。聽說是匯通錢莊運糧的大生意,別人都巴巴地把船和人給本公子送上門來。這年頭,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呀……”

“你這個騙子!”龍啟勝咬牙切齒罵道。

“這不是騙,這是生意!這也是本事!”

閻錠放肆地大笑起來,嘲笑龍啟勝的老實。

“甭說船和人了,就連船上的五千石糧食,也不是閻家的!

知道糧食從哪兒來的嗎?

實話靠訴你龍大哥,這五千石糧食全是今年進京的漕糧。小弟在漕軍那兒略施小計,便來了個偷樑換柱……”

“私賣漕糧,那可是抄家殺頭的罪呀!漕軍哪有那麼大的膽?”

“這運河上的名堂多得很,龍大哥你不知道很正常!漕軍賣了糧食,換了銀鈔,一路悠哉遊哉耍到京師。然後把銀鈔一揮,在通州糧市上再買回來就行!

京師糧價高,漕船夾帶私貨入京那是幾百年的規矩,只要給足了鈔票,啥事都能幹……

若是巧遇韃子入關,那就更好了。正好報個韃子劫掠,漕糧全失,鈔票揣進了兜裡,哈哈哈……”

可是,洋洋得意的閻錠沒有等來預想中的應和。因為龍啟勝的心思已經不在他的身上了。

龍啟勝微昂下巴,專注的目光帶著凝重與焦慮,越過平靜的河面奔向遠方高地上的土寨。

那裡,幾縷黑煙在晨曦中搖搖晃晃,直上雲霄,猶如一個不詳的預兆,預示了河淮地區未來還將不得不承受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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