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帝師之禮(一)

朱平槿躲在一個西南的小城裡算計崇禎皇帝。而千里之外的大明京師,崇禎皇帝和他的臣子也在算計朱平槿。

崇禎十五年正月初一,京師迎來了難得的明媚燦爛的早晨。

昨日大雪,在京師大街小巷中壘起了積雪數尺,也把無數凍僵的屍體掩藏了起來。然而京師的中心,紫禁城巍峨殿宇包裹中的皇極殿廣場上,地面卻已經沒有了白色的痕跡。幾千地位低下的宦官宮女們,冒著嚴寒夙夜未眠地打掃積雪,就是為正月初一即將舉行的正旦大典,能給參加大典的皇帝和文武百官帶來一些喜慶吉祥的氣氛。

迎著東昇的朝陽,早早趕到皇極殿廣場站班列隊的文武百官,頭戴梁冠,身著朝服,手持笏板,在太子太師、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內閣首輔大臣周延儒的率領下,已經列隊完畢,就等著崇禎皇帝朱由檢帶著太子朱慈烺(LANG)以及諸皇子現身了。

作為從一品的首輔(注一),周延儒的位置在皇極殿之外、平臺之上。至於其他文官,則分列於他的左右和下面。世襲勳貴和武官們的隊伍,則在文官隊伍的右側。

周延儒,字玉繩,太湖西岸之宜興人。

萬曆四十一年,年僅二十歲的周延儒參加會試,高中第一。一月後參加殿試,狀元及第,成為戲文中的文曲星下凡。他披紅掛綵,打馬御街,飲宴瓊林,從此一舉成名。

此後,少年得志的周延儒入翰林院為修撰,遷右中允,掌司經局。不久升為少詹事,出掌南京翰林院。

崇禎即位,周延儒調回京師任禮部右侍郎。不久後,周延儒與溫體仁合謀,推翻了入閣人員的廷推結論,搞掉了東林大佬錢謙益等人。崇禎二年三月,皇帝拜周延儒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參預機務,從此正式入閣。崇禎三年二月,皇帝加周延儒太子太保、改文淵閣大學士。九月,拜周延儒為首輔。

這一年,位極人臣的周延儒年僅三十七歲。

周延儒畢竟出身東林。他搞翻錢謙益,不過是為了個人利益。他的行為出發點與“素仇”東林的溫體仁完全不同。很快,周延儒便透過崇禎四年的會試,重新與東林黨和好如初。復社的黨主席張溥成為庶吉士,干將吳偉業則高中榜眼。當然,在修補與東林復社關係的同時,周延儒也沒忘夾點私貨——他的連襟陳於泰得了個廷對第一。

就在周延儒躺在東林復社一黨為他編織的保護網中悠然自得之時,他體味到了什麼叫做“官場險惡、宦海沉浮”。

周延儒的第一次宰相之路沒走幾步,就被以前的同夥溫體仁攻訐下臺。其背後深層次的原因,正是因為皇帝發現了他與東林復社一黨關係密切。

此後張至發、薛國觀相繼為相,國勢愈加頹喪。此時,在老家蟄伏十二年之久的周延儒得到了他的學生復社領袖張溥、吳昌時等人的大力襄助,終於得到了皇帝重新賞識,並在去年九月到京,再為首輔。

然而,有些人可以共患難,卻不可以共享樂。周延儒身份的驟然變化,使他昨日的助力變成了今日的包袱。

張溥捏著周延儒的把柄,又自持有功,對他的政事橫加幹涉。尤其是人事佈局,張溥對他一味苦逼。

周延儒臨行赴任前,張溥給了他兩份名單,一份任人,一份殺人,這成了他一塊揮之不去的心病。好在張溥短命,去年他赴任不久,便在家鄉一命嗚呼。

禮部主事吳昌時現在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吳昌時又能從內廷打探到訊息,使他能隨時準確踹度聖意,至此恩寵日隆。

在被皇帝重新啟用後的短短幾個月內,周延儒連續推出數道周氏新政,包括任用東林,革除弊政,詔還舊臣,追贈已故之臣等措施,得到了朝官和

士林主流輿論的眾口 交贊,使他在朝野聲望大增。

這些官員和士紳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他們稱讚周延儒,是因為這不過是場人人都清楚的政治交易,是因為他們必須給予適當的政治回報。

朝中聲望,只是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樓。京官們個個都是政治老手,只要聖眷不再,那些人就會立即翻臉。周延儒知道,沒有內外軍事的勝利,這些個短期聲望依然保不住自己的相位。而為了取得軍事勝利,他必須從大明朝的經濟根子上著手,解決老百姓的吃飯問題。

百姓沒有飯吃,要麼餓死,要麼造反,哪有其他的路可走?

上個月初二,周延儒利用票擬的機會,批准南直隸安慶府所轄潛山、宿遷、太湖、懷安、桐城、望江等受災縣(注一),可用麥子來代替向京師運輸的漕米,替代比例為六成。不久又同樣准許淮安、揚州兩府依安慶府故事。

只是在遼東和中原戰場節節敗退的局面下,周延儒又能做多少呢?

朝廷的財政就像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洞,難道要他把自己的私財填進去?就算他真的橫下心填進去了,他未必又有什麼好結果。

皇帝會高興一時半會兒,而那些被迫跟風捐銀的權貴官紳卻要恨他一輩子。

所以說,周延儒能實施的所謂善政,猶如裸體上蓋了二指寬的遮羞布,只能保證不露點,其他該露的照樣露。

人人都知道大明朝病入膏肓,今日的大典再隆重,也不過是大明朝臨死前的迴光返照而已。

當然,皇帝除外。

皇帝以為自己乾綱獨斷,殺了薛國觀、啟用周延儒,國勢重振,正高興得不行。周延儒聽吳昌時從宮裡探來的確切訊息說,皇帝在今日的正旦大典上,便會對他來一個肯定性的政治表態。

旗幡招展、韶樂陣陣,皇帝所乘的龍輦終於到了。隨著典禮官髙起潛尖利的嗓音,眾官北向而拜,向上天之子展示他們的臣服。可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這種臣服裡夾雜著多少個人的小算盤。

朝拜禮成,文武百官終於從冰寒刺骨的金磚上站了起來,人人如蒙大赦。

周延儒年輕力壯,爬得起,站得穩,眼不花,頭不暈,不像其他大臣老態龍鍾的模樣。他微躬著身體,以笏板做掩護,眼睛悄悄瞥向殿內。

寶座之上的皇帝,今天脫下了破舊的常服,換上了正式的冕服,總算重拾了大明天子的華貴與尊嚴。年紀未滿十四歲的太子朱慈烺,拘謹地站在他父皇的寶座邊,一手抓著扶手,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外面這群大臣。太子為周後所出,個子還矮,站著也沒有他父親的肩膀高。

不知此子,與蜀中小子可比乎?

周延儒瞥著太子,心裡卻想:“若是皇帝今日詔對,語涉蜀中小子,自己要不要把前幾日商量好的對策拿出來?”

……

京師,歷來都是政治流言這攤激流的漩渦中心。全國各地官場上的風吹草動,都會在京師這個是非之地匯聚、放大和變形。

蜀王在去年中離奇棄國,曾經在京師的朝房酒肆青樓裡掀起了一股陰謀論的熱潮。無論是大臣還是妓 女,都很是熱烈地議論了一番蜀地宗室。蜀世子朱平槿的大名第一次進入了京師是非圈的視線。

好在事件的真相很快公佈,使許多飽食終日卻又無所用心的人喪失了對蜀地的興趣。他們將關注的焦點重新放在了越來越難以應付的流賊和韃子身上,而流賊和韃子不負眾望,很快就滿足了他們的求知慾:

先是傅宗龍和楊文嶽兩位文臣總督被賀人龍等領兵的大將甩了,傅宗龍視死如歸丟了命,楊文嶽倉皇而逃撿了命。

洪承疇被圍松山,斷了音訊、身死未卜,首逃的大同總兵王樸跑贏了韃子追兵,卻依然跑不過死神的魔爪,從詔獄提到菜市口開刀問斬只是時間問題。

只是蜀地還真是熱鬧,雖然地處偏遠,依舊還是有各種大新聞傳來。前兩個月最為震撼的訊息是,蜀地一支名叫“護商隊”的義軍,在川北某個不知名的小山上,以千人之兵大敗土賊,殺敵萬餘。賊人之頭築成的京觀,猶如一座山丘。

再後來,蜀世子的英俊多金,他未婚妻的剽悍多妒,逐漸成了京師是非圈議論蜀地的主題之一。

據說,這蜀世子本是散財童子轉世,雙腳走到哪兒,哪兒的地上就會長出金元寶。蜀王下葬,皇帝一分錢沒給蜀藩,而是讓他自己出錢那就是明證。

可惜這小王爺真是命苦,他種出來的無數金元寶全被一個醫家女子收去了。這醫家女子不僅奇醜無比,而且心狠手辣。不知道給小王爺服了什麼迷幻 藥,這小王爺竟死心塌地喜歡上了她。她收走了蜀王府的金山銀山還不夠,又給這小王爺戴上了緊箍咒。只要他看一眼其他女子,他的腦袋就會頭痛欲裂。

身為首輔的周延儒對這些街談巷議只是付之一笑,不過他對那名叫朱平槿的蜀世子並沒有喪失應有的警惕性。

大明朝造反的藩王不少,有失敗的,也有成功的。當今天子,便是造反成功的藩王後代。

數月前,周延儒收到過張繼孟的一封私信。信上說蜀王府收受投獻,編練私兵,藩撫勾結,交通土司。

周延儒乍一看,也嚇了一跳。只是剛看完一半,他就笑了出來。

感情的張繼孟死了爹,心中怨毒果然深重!廖大亨搬不動,這就衝著蜀王府來了。

收受投獻,天下那個藩王不收受投獻?就算他周延儒自己,在宜興老家也收了不少投獻。

交通土司,無非就是走私茶馬。邊塞上的幾個藩王:昆明的沐王、桂林的靖江王、西安的秦王、大同的代王、蘭州的肅王、寧夏的慶王、平涼的韓王,哪個不走私茶馬?江南權貴,私自海貿者發家者,更是比比皆是。

藩撫勾結,勾結什麼了?如何勾結的?證據全無,全是道聽途說。

廖大亨等一干省府大員,抓住了陳士奇和傅崇奇勾結逆賊的鐵證。震怒之下的皇帝左右等不到人犯,便發旨令四川將陳士奇和傅崇奇就地處斬,不必再檻送京師。皇帝對劉之勃在傅崇奇家抄出了十五萬兩白銀也很高興,讓內閣擬旨表揚了廖大亨和劉之勃。現在廖大亨正藉著聖眷和二奇案對四川的東林黨窮追猛打,藉口四川軍事局面困難,透過彈劾趕走張繼孟,說他身為守土官,竟然將巴州一州兩縣丟給了土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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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要是雙方在朝堂撕擄起來,不說也知,定是張繼孟吃虧。所以周延儒為了保住張繼孟,只能去信叫他消停,讓他“相忍為國”。

注一:明代輔臣的品級根據其加銜與本官確定,並不固定。周延儒是太子太師,所以品級為從一品。

注二:部分史料記載中有誤。宿遷縣應為宿松縣;懷安縣應為懷寧縣,即安慶府依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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