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芳很守規矩,雖然朱平槿和羅雨虹曾經要她上桌一起吃飯,但她堅決不肯。朱平槿曾想,譚芳的堅持,或許對她而言也是一種自我保護。沒有足夠的實力,過早被領導賞識,弄不好反會帶來一場災禍,所以他沒有堅持。

“你的跟屁蟲呢,今天怎麼沒看見?”羅雨虹一邊小口吃飯,一邊對正在剔牙的朱平槿問道。

“說起他我就生氣!”朱平槿拿下牙籤道,“你不是說雲哥兒的老師要來嗎?我等不及了,就讓李四賢去請。他早晨就去了,現在都沒回來!”

啪!老婆的碗重重擱在桌子上。

“咋了?一驚一乍的?”

“他一個人去的?”

“那當然,去請人又不是打老虎,帶那麼多人幹嗎?”朱平槿很奇怪。

老婆一臉壞笑,讓朱平槿心裡覺得大事不好。

“怪我昨天沒給你說清楚。雲哥兒的老師教了三十六個學生。你知道他們自稱什麼?”

“什麼?”

“三十六天罡!雲哥兒就是他們的老大!一群逆反期的小子見到個沒毛的小太監……”

羅雨虹的話沒說完,見到朱平槿已經離座竄了出去。

還在門口朱平槿就大喊:

“魏辰,吹集結號!”

世子府警衛排長魏辰不在。不是他擅自脫崗,而是今天他輪休。在大領導身邊做警衛很辛苦的,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要站崗放哨,一個人當然扛不住,所以制定了輪流值班的制度。

警衛排四個班,一個班在王妃的長春宮,與王府護衛共同執勤。三個班在世子府和謹德殿,實行三班兩倒,每次值勤一個班,一次執勤六個時辰,剩下一個班休息。休息的這個班也住在謹德門兩側房間裡,遇到緊急情況可以立即出動。朱平槿已經準備擴大警衛部隊,把整個王府都納入警衛範圍。舒國平正在各部隊選人,還沒把結果報上來。

排裡士兵輪倒,排領導也要輪流帶班。今天帶班的是警衛排的副排長,名叫李明史。他也是朱平槿在東門人市買來的,順慶府蓬州的鄉下人,一個孤兒,年紀比魏辰還小一個月。剛買來時身材一小把,放在隊伍裡不顯山不露水。誰知吃了半年的飽飯,他的身體就像泡水的海綿一樣,迅速發育成長起來,現在比魏辰還高還壯。

聽到朱平槿的喊聲,李明史迅速從謹德殿大門左側的穿廊值班室裡跑出來。一邊跑,一邊整理刀具,嘴裡鼓鼓囊囊,還在咽飯。西偏殿裡正在吃飯的幾名參謀也跑了出來,手裡還端著飯碗。

“嘟嘟嘟嘟嘟、嘟……”喇叭聲五短一長,這是朱平槿規定的部隊集結號聲。除了前後門站崗的人員不準擅離,二十個值班不值班的警衛都飛快跑了出來。他們穿戴整齊,刀槍在手。在各自的班長指揮下,迅速在院子裡排成了兩行。若是三短一長加密集鼓點,那就是戰鬥警報,警衛條例要求立即把朱平槿和羅雨虹兩位要害人物護在核心。

羅雨虹聽到朱平槿發出集結命令,立即跑了出來。她覺得朱平槿反應過火了些:“等一等!你還要不要雲哥兒老師了?”

“要啊!”

“你的兵若是打了小朋友,你覺得他們的老師會跟你走嗎?”

“有道理!”朱平槿道。

朱平槿話音未落,李明史已經跑到丹碧下大聲稟報:“報告世子,警衛排集結完畢!除去值班人員,應到二十一人,實到二十一人,請指示!”

“小李公公可能有危險,我們立即出發去救他!選出五個人,與本世子一起去。乘馬!要快!”站在高高的月臺上,朱平槿大聲吩咐。

“是!”李明史大聲回答,轉身跑回去命令佇列:“一班一組備馬!準備出發!其餘的繼續保持警戒!”

“你認識路嗎?”羅雨虹問道。

“大致方位在……”

“我陪你去吧?”

“我在居喪期間……”“哼!”

“要不然我們分頭行動,假裝在那裡巧遇?”朱平槿想出個主意。

“你不認路,別去了。我去!我是學生家長,他們不敢把我怎麼樣的!”羅雨虹道。

“那是你說的,我可沒逼你喔!”朱平槿對老婆笑道,然後走下丹碧,對李明史道:“本世子居喪期間不方便出府,你親自帶人護送羅姑娘過去,不得有失!”

“是!末將以性命擔保!”

羅雨虹出門,當然不能騎馬,否則也太驚世駭俗了。未出嫁的大家閨秀出門,坐個馬車才是正常的。馬車當然沒有騎馬快,再加上羅雨虹經過自己房子的時候,臨時決定叫上小紅這個得力幫手。女生出門,那是一定要化妝的,所以當車隊慢悠悠趕到學堂時,一個時辰又快過去了。

學堂就在福仁堂附近不遠。福仁堂當大街,馬車過去沒問題。可學堂在一條很深的死巷子(注一)裡,馬車進去後無法調頭,所以只好停在巷子外。

小紅作為丫鬟,率先跳下馬車。

小紅落下的腳,正好掉在一塊鬆動的石板上。這石板下面積了水,小紅這猛一踩,泥水就從石板邊緣給生生擠了出來。

撲哧!黢(QU)黑的泥水濺了小紅一身。

“哎呀!完了!完了!人家的新裙子!”小紅大叫起來。

撲哧!李明史和五個警衛排士兵都憋不住笑起來。

“你們不幫忙,倒還笑話人家女孩子,你們還是不是男子漢?”羅雨虹十分不滿這幾個士兵,小心地從車子另一邊下了車。

“報告羅姑娘!”李明史及時制止部下,他自己也趕緊收了笑容,“末將很想幫,但不知道該怎麼幫!請羅姑娘指示!”

若是名花無主,他們倒是想幫得很,只是他們都知道小紅姑娘是宋振宗的心上人。男女授受不親,摸不得、牽不得,更不能幫忙揩裙子,所以他們也只有幹看著。

“哼!沒用!” 李明史說得有理,羅雨虹咕噥著,卻無可奈何。

“怕什麼!就穿這身去。讓他們都看看,他們給我們帶來多少麻煩!”羅雨虹對小紅道。

“可是,這髒的……人家好難為情……”

“什麼難為情?屁大的幾個小孩,還敢翻天了?你的掃帚帶沒有?”

“帶了。”

一把掃帚從士兵中遞了出來。

“拿好了,跟本姑娘殺過去!”羅雨虹豪氣沖天,拽著小紅就走。李明史一揮手,除了一個看管車馬,其餘四人連忙跟上去。

羅雨虹殺氣騰騰衝過來之時,李四賢正在經受非人的折磨。

學堂很小,就一個小院、一道竹籬、一間茅屋。茅屋之後,有一條小河溝,溝邊生著大叢的慈竹(注二)。成都府被錦江、南河夾在中間,城區面積本來就不大,又加上王府和各級衙門佔地,留給民間的就更少了。要想住的寬敞些,只能搬到城外,可那又沒了城牆保護,所以即便這樣的房子,在省城裡也是非常精貴難得的。

茅屋裡,正中有一根歪斜開裂的木柱。柱子下面兩張長課桌並排橫放著,李四賢正高座其上。他帽失衣歪,嘴裡塞著他自己的襪子,雙手被一根竹篾條反綁在柱子上。他的一支腳翹著,鞋子襪子都被脫了,露出白生生的腳掌來。這只腳拼命抽動,可被十幾只手壓在兩張桌子上,哪裡能夠動彈?另一支腳被夾在兩張課桌之間,更是絲毫動彈不得。

“護商隊收是不收我們?若你再不點頭,我們就要上大刑了!”一個長著虎牙的熊孩子儘量裝出一副嚇人的模樣,拿掉了李四賢嘴裡的襪子。

“咱家只是王府裡的一個小宦官!”李四賢深深吸了一口氣,“咱家哪能做主啊!”

襪子馬上被使勁塞了回去。

“不老實!我們已經打聽清楚了,你是那世子身邊的紅人!看來,不動大刑,你是不會點頭的!”

“對!動大刑!”

“好嘞!動大刑!”

幾十根毛茸茸的馬尾巴草立即現了出來。一個長相水靈靈的男孩很憐憫地在李四賢耳邊輕聲道:“李公公,待會兒會很難受地,你千萬千萬要忍住啊!”

“嘿嘿,很難受!很難受!”一大群男孩都非常認同這個觀點。

“唔……!”隨著馬尾巴草在李四賢的腳板心來回拉動,李四賢的身體像觸電一樣顫抖,兩個腮幫快速地一鼓一漲,鼻子不停噴氣,下巴使勁搖,眼珠不停滾,一滴濃稠的口水順著襪子往下淌,又從腮幫邊掛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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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臭襪子又從李四賢嘴裡扯下來,“很享受吧?李公公,給我們描述一番感受如何?”虎牙男孩微笑著邀請道。

李四賢兩頰通紅,雙目圓睜:“真乃奇恥大辱!等咱家出去……”後面的話他沒法說出來,襪子又把嘴堵上了。

一個高個男孩叫道:“看來李公公不認輸,要不然我們出絕招?”說完就抓住了李四賢的褲子。

“別著急,我們定下的計策,是‘攻敵所必救,殲其救者’。先生教過的,你又上課打瞌睡!”一個小胖子制止了這個高個男孩。

“那你知道是哪個來救?要是世子來救,你也要殲?”高個男孩最恨別人揭他的老底,他立即反唇相譏。

“傻瓜,人高馬大不長腦筋!我們要的就是世子前來,來了我們就直接可以求他。”小胖子吼道。

“你長腦筋又咋樣,一樣考不得功名!”高個男孩一句話把小胖子打焉了。

“那要是世子不來呢?”另一個瘦小男孩昂著頭問。他一身衣服盡是補丁,足見家庭貧寒。

“要是世子不來……”大家都不說話了,這個問題把他們都被難住了。

“要是不來,”瘦男孩道:“反正王府一個管事太監被我們扣在手中,就不怕他們不來人!不管來了哪個,我們都可以透過他,把我們的正當要求傳回王府去!憑啥雲哥可以當護商隊,我們就不成!”

“憑啥?就憑人家是世子的小舅子!”虎牙男孩說起雲哥就是氣,噌一聲原地起跳,哐當一聲跳到了長課桌上,兩隻布鞋正好踩在李四賢翹起的光腳板兩邊。

“好險!差點廢了!”李四賢額頭滲出大滴汗水。事情沒辦成,還栽在這幫混小子手裡,你說冤不冤?

虎牙大幅度揮揮手,很有氣勢地說,“現在羅景雲當了護商隊的頭領,我們給他寫信,他也不給我們回信。你們說,這是拿我們當兄弟嗎?”

“就是。兄弟都忘了!”附和的聲音不多,但是壓抑的聲音中明顯有情緒。

“啥世子的小舅子,雲哥的頭領位置是戰場上一刀一槍拼出來的!”瘦小男孩漲紅了臉反駁。

“那你說,他為什麼不回信?”

“我咋知道?反正雲哥絕對不會出賣兄弟的!”

“呸!羅景雲不理我們,虹姐又把我們打出去!你們說,他們哪裡把我們當兄弟?”

“是啊,憑啥把我們打出去?我們當護商隊,那也是為國效力!”下面的幾個男孩開始交頭接耳。

“你汙衊!”瘦小男孩眼見大形勢與己不利,也是噌一聲竄上桌子,一把揪住了虎牙的衣襟。

“君子動口不動手!小人動手不動口!”虎牙有些氣餒。

“老子是既動手又動口!”瘦小男孩一拳錘在虎牙的下巴上,虎牙一個趔趄,就從課桌上摔下來。底下人十幾雙手一起伸出接住他。

“給老子打!”虎牙吐出一口血沫,怒吼一聲。教室裡頓時呯呯怦怦,三十幾個學生混戰一團。李四賢這個引發衝突的罪魁元兇倒沒人理他了。

這就是羅雨虹進屋時看到的景象。

注一:死巷子,即巷子一頭被堵死了。這種巷子最方便捉賊。

注二:慈竹,成都地區常見的一種叢生竹,又稱母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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