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片的室內藍光遊移到臉上時,躺在透明“膠囊”裡的男人睜開了眼睛。

他望著倒映在“膠囊”內壁上的臉, 的確屬於剛才那名“觀測員”, 但與他“遊戲”中的體型略有不同:他極其瘦弱, 身形像根孤伶伶的2b鉛筆。

他整張臉都是下垂的, 眼睛、嘴角、法令紋, 都尖尖細細地往下延伸著。

明明年紀輕輕, 人卻像是被兜頭的重壓壓得變了形。

房間是封閉的,除了三隻並排而放的“膠囊”和一扇門外, 別無他物。

男人並不急著起身,適應過周圍突變的景象後, 又轉動著眼珠四下觀察一番,才按下了右手邊的一處開關。

開關按鍵掃描了他的食指指紋後, 驗證成功,緩緩開啟,男人摘下頭盔,理一理頭髮, 抬腿出艙。

他走到門邊, 找不到可以從內開門的地方, 乾脆直接大大方方抬手敲了門。

門吱呀一聲從外拉開, 露出一張不耐煩的臉。

守在門外的是個女人,脖子上也戴著一隻一模一樣的束縛項圈,身上卻穿著一套銀色的隔離服,身份一看就與男人不同。

她身旁小桌上放著一個菸灰缸,裡面堆滿了菸頭。

女人問道:“怎麼只有你出來?他們人呢?”

男人的冷靜在開門瞬間盡數軟化消弭, 化為無形。

他揉一揉鼻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咧咧嘴。

女人瞭然:“……又被趕出來了?”

男人抱著頭盔,嗓音怯生生的:“嫌我礙事。”

女人遞了一杯鹽水來:“補充電解質的,喝完就再進去。要是叫人發現你擅離職守,你得進電擊室。”

男人道了聲謝,接過水杯,小口啜飲,連眼皮也不敢多抬一下,看上去像一隻乖巧的哈巴狗。

“上次讓你試的辦法……”女人看了男人一眼,欲言又止,“算了,一看你就沒試。”

男人示弱:“我不敢。”

女人斜了眼睛看他,點了一根女士香菸,夾在指間,笑了一聲:“不敢的話,你就一輩子做c級吧。”

女人話音甫落,側頸便是狠狠一麻。

失去意識前,她手中嫋嫋冒出薄荷清香的香菸被人輕巧接過,叼在了口中:“謝你良言。休息一下吧。”

男人熟練地吸了一口煙,旋即用舌頭把過濾嘴撥到一側去,單手把女人夾書似的夾在右臂與身體之間,把她從空無一人的走廊徑直拖入室內,虛掩上門,迅速檢查遍她全身,找出了三把鑰匙,最後把昏迷不醒的人塞入了罐頭似的“膠囊”艙內。

他沒有猜錯,這個女人,是“獄卒”。

如果採取更為準確的表述,她的身份是總控中心裡的“主理人”,負責管理手下三個隊員的狀況,掌控隊員房間鑰匙,不定期無通知地檢查隊員的私人物品,並對他們的各種行為負直接責任。

門外的走廊上,從上到下,摞放著三個兩尺寬,一尺高的鐵皮櫃。

這裡面存放著三個隊員的私人物品。

在進入“膠囊”前,他們必須除下身上所有的物品,存入其中。

三把鑰匙,屬於不同的三個鐵皮櫃,也屬於三個不同的人。

一個是光禿禿的、沒有任何裝飾物的鑰匙圈,一個是帶著海豚墜飾的鑰匙,上面還有女士專用的小口紅。

而第三把鑰匙上,掛著一個已經模糊了的大頭貼膠質鑰匙鏈。

大頭貼上裝飾著廉價的草莓花紋,男人與一個眉眼與他極為相似的小女孩面對著鏡頭,齊齊微笑。

這張大頭貼應該能拉入“照壞了”的範疇。

女孩的臉上有些過曝,只能看到半張臉和一口可愛的小白牙。

那個時候,男人還沒有現在這麼瘦。

他臉頰飽滿,脖子上也沒有套上代表服從的項圈。

男人拿了這把鑰匙,細細摸了摸上頭的花紋,將虛掩著的門重新推開。

才耽誤了半分鐘光景,方才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已經多了一支五人小隊,正對著男人所在的地方而來。

男人握著鑰匙,順手將煙在菸灰缸裡熄滅,躬身行禮,打算把這一支小隊送走。

沒想到,那一支小隊走到他面前時,領頭的人一揮手,隊伍在他面前停住了。

打頭的人和剛才的女人穿著同樣的銀色隔離服:“你的‘主理人’和你的隊友呢?”

“主理人”,就是那個負責看守他們的女人。

男人打眼掃了一下那五人小隊,心念轉動下,已經有了答案:“他們先走了。”

“真他媽倒黴,一口氣撿了兩個手腳慢的。”果然,打頭的人沒有生出疑竇,不耐道,“快點帶上你的私人物品,跟著隊伍走。”

男人微微一皺眉。

……他出來得太急,還沒有來得及試出自己手裡的鑰匙屬於哪一個櫃子。

“主理人”見他沒有反應,推了他一把:“愣著幹什麼?中心規則“十條禁令”第三條是什麼?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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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乖順道:“中心工作人員不準在沒有‘主理人’指引下,進行任何形式的私人行動。如有,如有……”

剛才躺在“膠囊”裡時,這“十條禁令”就白紙黑字地貼在膠囊內壁一角。

他背記得很清楚,但還是裝作磕磕巴巴的樣子。

很快,“主理人”便不耐煩了:“……如有離隊,需得在原地等待,由其他‘主理人’接收。……你們的‘主理人’是怎麼考核你們的?”

男人低眉順眼,見他如此窩囊,“主理人”也沒了教訓他的興致,一揮手,重複道:“取出你的個人物品。跟著我的隊伍走。”

男人轉頭,看向那三個鐵皮櫃。

櫃上沒有編碼,也沒有姓名籤。

他握著那掛著劣質大頭貼的鑰匙,掌心微微沁出汗來。

“主理人”等了片刻,看出了些異狀來,皺眉反問:“你是忘了自己的物品放在哪個櫃子了嗎?”

男人沉一沉氣,蹲下身來,用鑰匙插·進了某個櫃子的鎖眼中。

男人的異能等級最低,在小隊中該是常常受到欺壓的,用的,也該是最不好用的櫃子。

最底下的櫃子,隨著鑰匙的擰動,應聲而開。

他費力地彎下腰,從櫃子裡面取出一個帶著感應器的手環:這是去食堂打飯時要刷的。

他又拿出一雙輕便的布鞋,草草套上。

最後,他拿出一本破破爛爛的漫畫。

這是一本講述超級英雄的漫畫,邊角被翻得起了毛。

——這就是男人在總控中心裡全部的財產了。

他身後傳來“主理人”不屑的嗤笑聲,而男人沒有忘記自己軟弱的個性,並不敢多說些什麼,雙手把自己目前僅有的財產護到胸前,跟著隊伍,一路往前走去。

走廊格外漫長,那名領頭的“主理人”似乎是為了炫耀,揚聲道:“小夥子們,給我們的‘新隊員’背一背‘十條禁令’,幫他複習一下。”

那些跟隨在他身後的隊員麻木著眼神,齊聲背誦:“第一條,不得以任何形式,同其他中心人員發生異常接觸,也不得以任何形式殺傷自身。”

他們嗓音板正,毫無感情,直視前方,齊步行進。

那些規章制度彷彿已經用烙鐵燒刻在了他們的視網膜上。

“第二條,不得進入明確標有‘禁止入內’的區域,只允許在固定區域內活動。”

“第三條……”

“第四條,除配發物資外,中心人員不得攜帶超過一公斤的個人物品。”

“第五條,不得把與中心相關的任何機密洩露給任何人。”

“……”

在機械的背誦聲中,男人綿羊似的跟著隊伍,悶著腦袋前行。

入目的盡是一片雪白。

經過高度科技化和制度化後,這種過分的潔淨反而給人一種深入骨髓的壓抑感。

他走出的小屋,就像是無數蜂巢中的其中一個六角小巢,其他的工蜂們井然有序,穿梭往來,窮盡生命,供養著或許一輩子都見不到的、某只肥碩的女王蜂。

“主理人”帶領隊伍走到住宿區。

說是住宿區,且每個人都有獨立的房間,但是每個房間只有方方正正的十平米,進門就是床,角落裡擺著一隻馬桶。

每個人都覺得這裡和監牢沒什麼兩樣。

但是至少在這裡,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他們不必擔心在這裡遭到歧視,內心的秩序和平和能得以維護,卻往往會忽略,總控中心的存在,就是歧視本身。

“主理人”回過頭來,剛想問那兩個半途加入的人在哪個宿舍區,好帶過去交差,卻見隊伍裡只剩下了一張陌生的臉。

他驚疑道:“那個人呢?!去哪裡了!!”

……

男人坐在主控室內的一臺電腦邊,十指如飛,腳下踩著一個昏迷的工作人員的腦袋,手邊則放著屬於男人的私人物品。

他一個個點開電腦裡的資料夾,不刻意去記,只是草草掃視閱讀一遍便罷。

目前,他已經從電腦中,大致知道“鯰魚”計劃的目的了。

男人身後代表著“總控中心有意外發生”的警示燈已經“滴滴滴”地尖聲響了很久,然而男人不以為意,即使在完成任務後,也沒有任何逃跑的意圖,而是信手拿起了手旁的漫畫書。

扉頁上,歪歪扭扭的兒童圓體字,寫著“陸小梅”三字。

看來,這是漫畫真正的主人,也是男人的女兒。

男人拿起手裡的鑰匙,再次端詳了劣質的鑰匙鏈上那站在男人身邊,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的小姑娘。

這是一本講述超級英雄故事的漫畫,然而英雄的名字,全都被這個小姑娘自作主張地替換成了“陸青樹”三字。

男人名叫陸青樹,一個聽起來頂天立地的名字。

一個只擁有著c級異能,在敵人面前狼狽不堪、跪地哭喊著‘饒了我’、‘饒了我’的人,在這本漫畫裡,卻是所向披靡。

在世上多數孩子的心目裡,父親是他們心目中的第一個英雄。

男人細細翻著漫畫,直到頸上一麻,高濃度的麻醉·劑透過項圈側邊的注射·器,被推入了他的體內。

……看來,總控中心已經查到了“陸青樹”的身份。

在麻醉·劑注入的瞬間,身後的門被破開,十來個端著□□的人魚貫而入。

男人的身體泥巴似的癱軟了下來。

護衛隊隊長確認他已經陷入沉睡狀態,一擺手,其他人立刻圍了上去。

隊長站到他身邊,翻了下他的眼皮,神色一凝。

那個把他帶離的“主理人”匆匆而來,撥開人群,看到那昏厥的人,怒火中燒,上去就一腳把他的身體從椅子上踹了下來:“他媽的!害老子,啊?想害死老子,老子先打死你——”

隊長沉默著伸手攔了他一下。

“主理人”怒火中燒,卻還是勉強忍住了怒火:“他怎麼回事?”

“他……”隊長道,“還在假眠模式中。”

“主理人”一時沒能明白過來:“這是什麼意思?”

隊長臉色愈來愈難看:“他回到那個世界裡了。”

“主理人”:“這怎麼可能?沒有戴頭盔,沒有連線裝置,他是怎麼回去的?!”

隊長剛想說話,那躺在地上的人,喉嚨裡突然發出尖銳的怪響,呼嚕呼嚕的,像是喉嚨破了個洞。

響過一陣,他頭往旁邊一歪,竟是氣絕而亡。

隊長與“主理人”面面相覷,一個極其可怖的猜想浮現在了二人腦海中。

……剛才回來的人,是陸青樹嗎?

還是那個世界裡的……其他什麼人?

難道是某個異能者搶奪了陸青樹的身體,抵達現實世界,刺探到了想要得到的資訊,然後就殺了他?

然而,到底發生了什麼,大概只有死人和始作俑者知道了。

“主理人”呆愣片刻,拿過通訊器,語氣急促地發出通知:“查一下陸青樹所在的三人小隊選擇的降落地點,找出在該地區出現或是出現過的異能者,派出三支‘鯰魚’小隊,前去清剿!”

“已經查到了!”那頭的人指揮著,讓手下把昏迷的女“主理人”從“膠囊”裡搬出去,伸手測了測其他兩人的生命跡象,濃眉緊鎖,回話道,“這支小隊選擇的是d20區域。現在在這一區域,還有異能者活動的跡象!”

“誰?”

“魏十六,b級異能的,賠率不低,可能不大方便下手……”

“主理人”站住腳步,惡狠狠道:“不管用什麼辦法,殺了他。用他做‘肥料’!”

……

“白安憶”能夠再度現身,是靠著池小池倉庫裡的一面鏡子。

在大約一個小時零十分鐘前,經過商議,他們決定把“白安憶”派出去,執行刺探任務。

原因無他,“白安憶”體質特殊,一旦出現突發情況,他可以隨時返回。

“白安憶”望一望四周,三人竟在一片沙漠的綠洲當中。

他沒見到那名“觀測者”,便問:“陸青樹呢?”

池小池:“誰?”

“白安憶”:“那個‘觀測者’。”

池小池神情一黯。

婁影替他答道:“他死了,就在剛才。是自殺。”

“白安憶”一皺眉。

他記得很清楚,陸青樹剛被抓的時候,涕淚俱下,喊著他不想死,求他們饒了他。

這樣一個人,會選擇自殺嗎?

“你走之後,他冷靜了不少。他說,他有一個女兒。”池小池垂下眼瞼,“他不能回去了。他如果死了,就是因公殉職,中心會為他發放撫恤金,女兒也能活得更好一點;如果沒死,一旦回去,他馬上會被打作叛徒,投入監獄。”

“他說,他想死很久了。只有在晚上睡覺的時候翻一翻他的漫畫,想一想女兒的臉,才撐下來。”

“他挺嘮叨的,說了不少關於他女兒的事情。”

“他死前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我其實一點也不想殺你們。我殺你們,只是因為我想活而已。”

在陸青樹死後,池小池又動用了一張瞬間移動卡,把他們轉移到了一個新地方。

“我哥剛才研究過項圈。”池小池說,“他說,雖然沒有辦法阻攔項圈的其他功能,但他至少能攔截麻醉·劑和致命毒·藥的注射。就算他們發現是我們做的……”

“就算他們發現,也不會輕易注毒殺人。”“白安憶”接話道,“這只是一種威脅手段而已。對他們來說,異能者是有用的肥料。”

池小池若有所思:“……肥料?”

他頓一頓,繼續道:“……異能者是可以進化的。進化,可以透過訓練,也可以透過自身自然進化。……但這兩種方式都太慢,最便捷的方法,是殺死另一個異能者。”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異能者小人物的故事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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