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顯然動了真火,絲毫不顧他江南大儒的身份,披頭散髮,破口大罵。偏偏身前的小兔崽子溜得賊快,繞了十來圈,老夫子不經有些氣喘。

其餘三舍的學子喜得看熱鬧,不攔不勸,只是一個勁的起鬨。原本墨香旖旎的白狐書院就這樣變得荒唐透頂,聒噪有如書院外的煙花巷,這一切全因本不屬於這的少年。

書舍不遠的假山上,女子素裙滌塵,豆蔻點點如牡丹,纖纖素手濯風情,此時正一臉淡漠地看著書舍四樓的荒唐戲。

“那個姓安的到哪都是災星,偏偏殿下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

嬌媚的女子面露微笑,漫不經心道。

話音落下,璃珠黛眉稍蹙,回頭掃了王馨兒一眼,卻沒說話。

王馨兒只當璃珠心生不滿,美目中閃過一絲毒辣。

如今的她早已深陷琉京,脫身不得,罪魁之首自然是不遠處那個將白狐書院搞得烏煙瘴氣的少年。一次次挫敗他手中,也不知是不是他運氣使然,總之王馨兒再不想正面對付他,即便她想此時也無能為力。仙人秘籍和那只戲偶脫不了關係,王馨兒心中篤定,因此無論如何她還得繼續呆下去,窺伺於一旁,等到九辰君出世暴起奪之。幸好諾大琉京,也只有自己和安伯塵知道仙人秘籍之事,想來他不會說,自己更不會說,依附這個看似聰明實則糊塗的公主身旁,倒是個明智的選擇。

再忍耐一陣吧。

王馨兒心中暗道,偷眼看向璃珠公主,心裡微覺古怪。

依璃珠的性子,那日望君湖被安伯塵看了身子,都這麼長時間過去,她居然無動於衷......真是奇怪。

未等王馨兒繼續想下去,一陣啼哭聲從院門處響起。

眾學子回身張望,就見一對母女相互攙扶著,抱成一團,哭哭啼啼的向書舍走來,一邊走一邊叫著屈。

今日可是夠熱鬧的,先是安伯塵惹得嚴夫子暴走,又有民女把書院當衙門來喊冤,嘖嘖,也不知傳揚出去,琉君的臉面往哪擱。

世家子們心中如是想著,他們對書院並無歸屬感,來此唸書不過是為了日後踏足仕途有個好身份。

再看向那對母女,就見她們年紀都不大,婦人三十來歲,身體豐腴,皮膚細膩,若非淚水花了粉妝,倒也算得上風韻猶存。而那少女則十三四歲,模樣清麗,卻哭得俏鼻通紅,讓人看著心生憐意。更何況,這對母女都披麻戴孝,此時再一哭,即便世家子們也有些不忍。

見著那對母女,嚴老夫子暗舒口氣,停止追趕,氣喘吁吁的看向樓下的母女,板起臉道:“爾等何人,為何來我書院啼哭?”

目光落向嚴夫子,那婦人彷彿看到了主心骨,不由分說的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民女冤枉,夫子可要為小女子做主!”

說著,婦人拉下不知所措呆站著的少女,一起呼天搶地的叩著頭。

見狀嚴夫子眉頭大皺,搖頭道:“夫人既有冤屈,何不去找京伊尉,來我書院又有何用?”

和嚴夫子隔著十來步,安伯塵看向涕淚橫流的婦人,眉頭皺起,臉色漸漸變得僵硬。

“民女本為宣化府人氏,家中做些珠寶行當,兩個月前,拙夫病逝,家財盡被大房所奪。我母女二人走投無路,便來京城投奔親戚,可到了琉京才知道姨夫一家早已搬遷,幸好身上還有一串先夫所留的傳家寶珠。小女子心頭一橫,想要將寶珠賤賣,換點錢財做點小買賣,於是便找了家商鋪。將寶珠給了那掌櫃,掌櫃說要給東家看看,小女子也沒多想,就在廳堂等著。可等了大半天不見那掌櫃的出來,小女子便問夥計,夥計說掌櫃已出門,讓我明天再來。小女子忐忑迴轉,苦等一夜再到商鋪,找著那掌櫃,誰知道......”

說著說著,婦人又哭了起來,哭聲悲慟,人見人憐。

“後來如何?”

嚴夫子是急性子,見著婦人賣起關子來,眉頭揪成團。

“誰曾想,那掌櫃竟矢口否認,說是小女子在耍詐,昨日並沒帶寶珠來,還讓人將小女子趕了出來。我母女二人在京城無依無靠,連最後的寶珠都被奸人所吞,本想一死了之,卻被好心人救下。聽了小女子所言,大發慈悲,將我母女收留。”

婦人邊說邊哭,聲淚俱下,她本就生得端莊動人,這一哭不知道打動了多少世家子。

可嚴夫子顯然沒那麼感動,活了百來歲,見多了世間炎涼,眼前這副場面也沒少見,唯一令他不解的,卻是這對母女跑來書院做什麼。

沉吟著,嚴夫子搖了搖頭道:“夫人不幸,老夫也甚為遺憾。只是,此地為書院,不是衙門,夫人來此又有何用。”

婦人哭得更厲害了,好半晌,方才抹幹淚珠,低垂著頭,抽泣著道:“收留我母女的好心人知道後大怒,派人查探,方才知道那商鋪的東主正是白狐書院的學子。”

話音落下,嚴夫子如遭雷殛,倒退兩步,勃然變色,餘光無意間落向一旁的青衫少年,瞳孔陡然縮起。

“安伯塵,你手上戴著的是什麼!”

夕陽漸落,殘霞墜下,一點一滴沒入珠鏈,原本晶瑩剔透的珠鏈一下子光華大作,光暈如血,又好似梅花盛開,煞是好看。

所有人都盯著安伯塵,看向他手腕處顯然價值不菲的珠鏈,再也移不開來。

婦人帶著啜泣的聲音響起,迴盪在每一個人耳邊:“那家商鋪歸墨雲樓所有,好心人百般打聽才得知,商鋪的東主名叫安伯塵。”

萬眾矚目之下,少年身軀微震,下意識的摸索著腕邊的珠鏈,抬起頭,平靜的開口道:“這串珠鏈是我的。”

“你,你......你撒謊!我珠子是東海珠,為百年珍珠,先夫祖上所傳,共計十一顆......夫子,你可要為我母女做主啊!”

咬牙切齒的看了眼安伯塵,婦人含淚哭拜,伏地不起。

不少學子已經捲起袖筒,義憤填膺的看向無動於衷的安伯塵,只等有人先出頭便衝上樓去,將那個混入白狐書院的奸商暴打一頓。而那些教習們也不住搖頭,看向安伯塵的目光裡滿是厭惡。

這對母女哭得幾欲昏厥,對那珠鏈如數家珍,全然不似作偽。而安伯塵,本就是一介無德草民,混入白狐書院後處處透著古怪。所有人都知道離公子走後,將墨雲樓和名下產業留給了他和那個蕭管家,而連續數日逃課更是疑處頗多。將這一切連起來,學子教習們恍然大悟,他逃課遲到,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去禍害和樓下這對母女一樣的可憐人。白狐書院立足琉京上百載,出過不少混賬學子,可頂多也是酒囊飯袋之徒,卻不想今朝出了個狼心狗肺的奸商,搶奪孤兒寡母賴以生存的最後倚仗,毫不手軟,無恥冷血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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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惡棍,竟還背負著白狐書院的名頭,實乃數百年不見的奇恥大辱。不但令眾學子蒙羞,更令白狐書院蒙羞,若讓琉君知道,他欽賜的士子竟在暗地裡做這等勾當,也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所有人都看向嚴老夫子,等著這位德高望重的大儒發落。

嚴夫子漲紅著臉,死死盯著安伯塵,乾枯的手臂上浮起條條青筋,喘息急促,下一刻猛地抬步上前,抄起木屐狠狠砸向安伯塵。

“無恥小賊!”

出乎他意料之外,這一回安伯塵沒有躲避,只是扭過頭,靜靜的看向他,目光澄澈,卻是嚴夫子平生罕見。

“這珠鏈是我的。”

安伯塵平靜的說道,木屐也不偏不倚的砸落,即便最後收力,也將安伯塵左額打破,鮮血流出。

一見著血,樓上樓下的學子們再忍不住,漲紅脖頸,捲起袖子大聲呼喊:“揍他,揍他......”

眸裡閃過一絲詫異,轉瞬即逝,嚴夫子手中的木屐沒再落下。

“從今日起,你和白狐書院再無關係。”

老夫子看向安伯塵,頓了頓又道:“你罪證確鑿,自會有人去報官,老夫見你年少,勸你一句,若你自首,誠心認錯,或許能少受幾分牢獄之苦。”

黃昏下,山山水水,景色怡人,只除了一陣響過一陣的斥罵聲,傳入少年耳中,漸漸點燃了他心底並不常現的怒火。

此時此刻,安伯塵又怎會不知這一場為他精心佈下的圈套。有苦主,有罪證,還有許許多多對自己不利的疑點。最為關鍵的,自己只是一微不足道的草民,即便有士子的身份,可在這些世家子們眼中,依舊是一個卑微到極點的賤民。就算自己出言辯解,他們也懶得去聽,早在數日前自己已將他們得罪,此時巴不得自己被千夫責罵,趕明兒就拖到菜市場斬首示眾。

深吸口氣,安伯塵下意識的看了眼學舍內,無華和張佈施捏緊拳頭,臉色通紅,神情莫名。

嘴角泛起苦澀,安伯塵暗嘆口氣。

連無花和穿布鞋的都猶豫不定,這白狐書院,七十裡琉京又有幾人會相信自己。也不能怨他們,畢竟相交才寥寥數日,自己又總是行蹤不明。

能毫無保留相信自己的,恐怕只有兩人,一個是李小官,還有一個......

摩挲著腕上的珠鏈,嘴角的苦澀又濃了幾分,安伯塵不再多言,越過嚴老夫子,也不理會額邊的傷口,在學子教習憤怒的目光中向樓梯口走去。

冷厲的目光射來,走到書舍門口時,安伯塵腳步微滯,看向身旁的黑衣少年。

對自己恨到無以復加,又能使出這等卑劣手段,讓自己身敗名裂的,除了他還會有誰。

四目相對,厲霖笑了笑,壓低聲音,一臉輕巧道:“圓井村離琉京不過二十來裡地,你若不去自首,連累了家人,可是大不孝。”

安伯塵身體一僵,轉眼後,那絲被他壓制在心底的怒火“騰”地暴湧而出,直躥上頭顱,將安伯塵清澈的眸子染得殷紅如血。

直攖安伯塵冰冷到極致的目光,厲霖心頭一凜。

對於將安伯塵當作對手,厲霖深覺不齒,可他並不知道,從頭到尾,安伯塵都沒有將他當成對手,又或者說,沒將他放在眼裡。除了披著世家子的華麗外衣,在安伯塵眼中,厲霖無論道技還是修為,都沒任何可稱道之處。

七十裡琉京,安伯塵只有兩個潛在的對手,一左一離,都是凌駕眾生的亂國大妖,論及手段本事比之厲霖不知高明多少倍。

隱忍一月,現如今被自作聰明的厲霖設計陷害,又以父母相挾,潛伏琉京墨雲的這條雛龍終於動了真怒。(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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