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向少女嬌俏的背影,安伯塵猶豫良久,還是沒能鼓起勇氣開口。

她費了好大周折,不惜用掉一張六品道符,幻化成逼真無比的離公子,有血有肉,神態舉止也惟妙惟肖,只為了那部仙人秘籍。可連安伯塵也不知道,在鑲滿金玉的人偶肚子裡,究竟有沒有藏著什麼仙人秘籍。

一頭飄然若櫻花的紅髮,踩著朦朧月色出現西京長街上,言談舉止無不透著神秘,一夜之後帶著安伯塵走入這場精彩絕倫的大戲......直到現在,安伯塵仍覺得有些不真實。

以她吳國世家子的身份地位,層出不窮的道符,大可像王馨兒那樣要挾自己,然而她偏偏多此一舉,和自己做了這場交易。公子常說世家門閥如獅虎,百姓庶民似羔羊,獅虎以羔羊為食,又怎會生出憐憫之心,可她卻似有些不同。

海風掠過州縣之地,捲起樓簷上的風鈴叮鈴鈴作響,亦在不經意間掀起少年的額髮。

站在笑眯眯的公子身邊,安伯塵憑樓遠眺,琉京的街道市坊,錦麗商鋪,以及行人過客都變得小如棗核。

“京城雖好,可站的高了卻有些心慌。等拿到千兩黃金,修煉有成,還是回圓井村買個幾十畝地,當個大戶員外......只不過再也見不到她了。”

若此時“紅拂女”還在,見著安伯塵這副模樣定會大吃一驚。

少年臉上的木然之色被海風吹散殆盡,露出和身旁“離公子”一樣淡漠而平靜的神情,眉宇間縈繞著幾絲書卷味,青衫獵獵隨風搖,站在視窗就彷彿一隻臨風剔羽的海東青,悠然自得地俯視向身下的七十裡琉京。

安伯塵來自平靜的小山村,跟隨溫文爾雅的離公子,從小便養成隨遇而安的不爭性子,卻又隱藏在他怯懦、麻木的外表下,可這三天裡遭遇的事,彷彿一團火風,突忽起來,將他的怯懦和惰性燒成灰燼。然而,又或許因為對田蛙的故事印象太深,安伯塵總覺得身處琉京,還是做回以前傻乎乎的小僕僮省心,即便在盟友“紅拂女”面前也是一般。

無關乎心計,如今尚是白紙一張的安伯塵又哪懂得勾心鬥角,只不過這樣才能令他更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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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道冷冽的目光從斜下方躥來,安伯塵心頭一跳,轉目望去,就見在墨雲樓下的迴廊邊,生著雙三角眼的糟老頭正意味深長的向他看來。

老頭的目光森森然,彷彿黑夜裡的豺狼,盯得安伯塵脊背發涼,下意識的退後半步。然而轉瞬後,老頭耷拉下眼皮,收回目光,重新捲起袖筒,斜依著陽光下的廊柱,哼著他的小曲。

“該不會被他發現了?”

看了眼身旁彷彿中風了般一個勁笑的“離公子”,安伯塵皺了皺眉,喃喃自語著。

樓底下的老頭安伯塵再熟悉不過,他姓蕭,單名一個侯字,早在安伯塵跟隨離公子之前,便已是墨雲樓的大管家。墨雲樓有七層,最上層是公子憑欄而飲的地方,除了安伯塵四僮外,沒有公子手令,其餘人皆不得踏足半步。三到六層是公子會客之所,三樓常客,四樓豪客,五樓貴客,六樓稀客。再往下便是僕役婢女所住之處,尋常奴僕只能居住底層,而蕭管家卻獨佔第二層,只這一點,便足以看出他在公子心目中的地位。

偏偏他其貌不揚,穿著邋遢,平日裡我行我素,公子手下包括安伯塵在內,對他都甚為討厭,只當是一個阿諛奉承討得公子歡心的無用老貨。

那時這般想,可今日安伯塵再看向蕭侯,心中已是另一番想法。

若無一技之長,他又怎會入得公子法眼,能被賞賜墨雲一層樓,絕非阿諛奉承所能換得。他在人前裝作這般模樣,卻是明哲保身之舉,相當於另一只田蛙罷了。

一朝破除心中魔障,安伯塵的心思也愈發敏捷,從前他雖能於千鈞一髮間洞察秋毫,可不懂得如何推敲至用。一場血夜之後,短短三日間,在這個從小山村走出的少年身上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卻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

收起深思之色,安伯塵又變回了那個看似有些木訥的少年,坐回離公子身旁,望向窗外的雲卷雲舒,風和日麗,沒過多久,他的眼皮漸漸垂落,傳出陣陣低鼾。

......

“查好了?”

“是。安伯塵原名安娃子,出身城西二十裡外的小村落,父母皆佃戶,四年前被離公子選中,帶入京城,一同前來的還有戶主李家大兒子。不過斥候郎卻說,李戶主之子在兩日前突然迴轉,別人問起緣故隻字不提......”

半跪於地的小校還未說完,只覺一股火急火燎的勁風撲面而來,身體難以抑制的向後一縮,小校驚訝的抬起頭,就見堂上的人原本閉合的雙眼陡然睜開一條縫隙,乍閃出駭人的銀光,轉瞬後隱沒。

那人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可白髮過肩,額生褶皺,他的實際年齡早已近百,之所以看起來年輕,卻因他在四十歲那年便煉出白火,一舉踏足天品,方才得以駐顏。

他的眉毛濃而密,像是兩柄爭鋒相對的朴刀,此時卻絞殺在一起,看得堂下小校提心吊膽。他跟隨公爺將近二十年,眼前這副神色卻只見過兩回,第一次是隨軍遠征南蠻,那時他還只是公爺的伺馬小僮,大戰前夜,他在馬廄喂馬,卻見到公爺負手立於校場前,面無表情的盯著十丈沙盤。那是他第一次見著公爺皺眉,仿若兩柄長刀相擊,隱隱中透著廝殺慘烈的氣息。翌日,琉國援軍大破南蠻,斬得首級過千,一字排開飄浮在南御江面上,悽慘可怖,而公爺的眉頭也舒緩了下來。

第二次,是在十四年前的宮變時候,長駙馬仗著五千鐵騎,隱瞞先王薨迅,密而不發,關閉宮門,欲私立其子為君。羽林軍早在半月前就被一道古怪的密旨調到城郊十里外操練,而金吾衛向來膽小怕事,見著王宮處鐵騎馳往,刀光劍影,哪敢前去探查,上到將軍下至兵卒都面色發白的遙望王宮方向,直到一匹黑如冷炭的烈馬出現。

“三百人。”

騎於馬背,霍國公俯視向金吾衛將士,面無表情的說道。

話音落下,無人作答。

“給某三百人馬。”

霍國公又說了一遍。

看向眉宇間擰著一絲殺氣的霍國公,那金吾衛將領早已嚇破了膽,吱吱唔唔,半晌沒能說出一個字。

眉如刀絞,城邊戍營前,霍國公調轉馬身,緩緩向前駛去,馬蹄聲通通作響,彷彿一柄鐵錘敲打在金吾衛們心頭。

陡然間,霍國公猛地拉起韁繩,馬足高舉,五尺長的寶刀從腰間拔出,上書武德君欽賜五個大字,迎向月光,直指王宮。

“某欲討賊,勤吾王,扶國祚。建功立業就在今夜,誰願同往!”

話音落下,霍國公不作停留,一馬當先,仿若一陣火風,向王宮衝去。

見著霍國公離去,金吾衛大將暗舒口氣,可轉眼後,他臉色陡然變,只見從戍營飆出一騎,卻是一平日裡默默無聞的弓弩手,此時卻漲紅了臉,眼中若隱若現著幾絲瘋狂。

“建功立業就在今夜,某願同往!”

轉眼後,又有三騎飆出,喊著同樣的口號,殺向王宮。僅僅半柱香時間,違令出戰的金吾衛已有八百人,追隨著他們心目中琉國軍神的腳步,勤王而去。

是夜,賦閒家中的霍國公率領八百騎大破五千反軍,從王宮外城,直殺到宮苑深處,血流成河,頭顱遍地,而霍國公也親手將呆坐金鑾的長駙馬斬於寶刀之下。翌年,霍國公迎新君承大統,而他自己也官復原職,第三次當上琉國右相。

一將振臂呼,八百兒郎出,披夜走琉京,千古第一功。

霍國公夜襲勤王的事蹟被百姓們津津樂道,更有人賦詩讚歎,可又有幾人知道,當霍國公殺至琉國大殿時,跟隨他的的八百兒郎只餘區區三人。

一將功成萬骨枯,向來如此,當霍國公皺起他如刀般的眉毛時,似乎註定了會死很多很多人,

“小三,你且退下。”

那小校想得正出神,堂上的人突然開口道。

“那圓井村已在掌控中......”

小校猶豫著,並沒急著起身。

“把人都散了。”

低沉的聲音再度響起。

聞言,小校微微一愣,偷眼看向面無表情的霍國公,卻也不敢多言,起身向堂外走去。

“還有,以後不要再揣摩本公心意了。”

半隻腳剛邁過門檻,耳邊傳來低沉的話音,小校臉色微變,潛入夜色,轉眼不見了蹤影。

夜風襲來,霍國公走到窗前,看了眼後院中仍在練拳的少年。少年穿著單衣,披頭散髮,一路拳打下來,頭頂旋起一道白氣,氤氳升騰。

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霍國公舉目望向月朗星稀的夜穹,半晌,嘴角泛起一絲意味深長。

“安伯塵......”(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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