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三五年間,白鹿原上的平原和白鹿原下的河川已經成為罌粟的王國。滋水縣令連續三任禁種罌粟,但罌粟的種植和繁衍卻仍在繼續。

這年春天,正當罌粟綻開頭茬花蕾的季節,白鹿書院的朱先生站在妻弟新修的門樓下,欣賞那挺拔瀟灑的白鶴和質樸淳厚的白鹿,以及自己題寫的“耕讀傳家”的筆跡。白嘉軒從門裡走出來,驚喜地禮讓姐夫到屋裡坐。朱先生卻說:“你把我寫的那四個字挖下來。”白嘉軒莫名其妙地愣住了。朱先生又說了一遍。白嘉軒連忙說:“哥呀,這倒是咋了”朱先生仍不解釋,第三次重複“把它挖下來”的話。白嘉軒為難地搓搓手:“哥呀,你今日專門為挖這四個字來的”朱先生點點頭。白嘉軒頓時生疑。朱先生又說:“要麼你去用一塊布把它蒙上。”白嘉軒預感到一種不祥之兆,就取來黑布,讓鹿三搬來梯子,把“耕讀傳家”四個字嚴嚴實實蒙蓋住了。朱先生仍不進屋,對嘉軒說:“把你的牛和馬借我用一回。”嘉軒說:“這算啥事,你儘管拉去就是了。你用牲口做啥”朱先生說:“你先把犁套好,套兩犋犁。”白嘉軒不敢怠慢,引著朱先生進了馬號,和鹿三分頭動手,給紅馬和黃牛都套上了犁杖。朱先生自己從牆上取下一根鞭子,從鹿三手裡接過犁把,吆喝著黃牛出了馬號,讓嘉軒吆喝紅馬拉的犁杖一起走。鹿三好心好意要從朱先生手裡奪過犁杖,讓朱先生捉著犁杖從村裡走過去太失體統了。朱先生執意不讓,說他自幼就練成了吆牛耕地的本領,多年不捉犁把兒手都癢癢了。鹿三只好替換下嘉軒。嘉軒就空著手跟著,問:“哥呀,你到底套犁做啥朝哪邊走”朱先生說:“你跟著只管走就是了。”村巷裡有人發現了穿長袍的朱先生,而且奇怪他怎麼捉著犁把兒,紛紛跑過來看才子舉人朱先生耕田犁地。朱先生和誰也不搭話,一直吆著牛扶著犁走出街巷,下了河灘,走到白嘉軒最早種植罌粟的那塊天字號水地邊停下來。白嘉軒和鹿三看見,地頭站著七八個穿黑色官服的人,才不由一驚。朱先生啥話不說吆著牛進入罌粟地,犁鏵插進地裡,正在開花的罌粟苗被連根撬起,埋在泥土裡。白嘉軒跑到跟前,拉住韁繩:“哥呀,你這算弄啥”朱先生一手捉著犁把兒,一手從懷裡掏出一張硬紙示於嘉軒:“哥奉縣令指示前來查禁煙苗。”白嘉軒一下愣住了,蹲在地邊上,雙手抱住頭再也說不出話來。朱先生揮一下鞭子吆動黃牛,扶著犁杖在罌粟地裡耕翻起來,地邊上已經圍滿了吃驚的人群,遠處還有人正往這兒奔跑。朱先生吆牛犁了一個來回,對白嘉軒說:“你把那犋犁吆上,進地吧”白嘉軒從地上站起來,從鹿三手中接過紅馬拉著的犁把兒也進了地。朱先生回頭讚許地點點頭:“兄弟,你還可以。”兩人一先一後,一牛一馬拽著兩犋犁杖,不大工夫就把那塊罌粟搗毀了。朱先生喝住犁:“兄弟,把犁吆到另一塊煙地裡去。”

田間路上和翻耕過的罌粟地裡已經聚集來了白鹿村全部男女,鹿子霖和他爸鹿泰恆也擠在人群裡。鹿泰恆走到朱先生跟前,拱拳作揖說:“好朱先生,好哇”隨之轉過頭呼叫兒子子霖和長工劉謀兒:“回去套牲口吆犁,進地把煙苗犁了”朱先生丟下犁杖,雙手攥住鹿泰恆的手:“請受我一拜”朱先生隨之站起,面對眾人,宣讀縣府二十條禁菸令。最後又當著眾人的面對嘉軒說:“這回你明白我叫你拿黑布蒙住門樓上那四個字的用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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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先生所作所為,頃刻之間震動了白鹿原。十天不過,川原上下正在開花的罌粟全都犁毀。這一威震古原的壯舉不久就隨著先生的一聲長嘆變得毫無生氣。新來的滋水縣令沒有再聘用他,而是把這一肥缺送給了另外一個人。罌粟的紅的白的粉紅的黃的紫的美麗的花兒又在白鹿原開放了,而且再沒有被禁絕。好多年後,即白嘉軒在自己的天字號水地裡引種罌粟大獲成功之後的好多年後,美國那位在中國知名度最高的冒險家記者斯諾先生來到離白鹿原不遠的渭河流域古老農業開發區關中,看到了無邊無際五彩繽紛的美麗的罌粟花。他在他的《西行漫記》一書裡對這片使美洲人羞談歷史的古老土地上的罌粟發出喟嘆:

“在這條從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裡路都會勾起他對本民族豐富多彩的絢爛歷史的回憶……在這個肥沃的渭河流域,孔子的祖先、膚色發黑的野蠻的人發展了他們的稻米文化,形成了今天在中國農村的民間神話裡仍是一股力量的民間傳說。……

“在那條新修的汽車路上,沿途的罌粟搖擺著腫脹的腦袋,等待收割……陝西長期以來就以盛產鴉片聞名。幾年前西北發生,曾有三百萬人喪命,美國紅十字會調查人員,把造成那場慘劇的原因大部分歸咎於鴉片的種植。當時貪婪的軍閥強迫農民種植鴉片,最好的土地都種上了鴉片,一遇到乾旱的年頭,西北的主要糧食小米、麥子和玉米就會嚴重短缺。”

罌粟再次佔據了這片古原大地,小麥卻變成大片大片的罌粟之間的點綴了。人們早已不屑於再叫罌粟,也不屑於再叫鴉片,這些名字太文雅太繞口了,莊稼人更習慣稱它為大煙或洋菸。大煙是與自己以往的旱菸相對而言,洋菸是與自己本土的土著煙族相對而言。豐富的漢語語言隨著罌粟熱潮也急驟轉換組合,終於創造出最耀眼的文字:人們先前把國外輸入的被林爺爺禁止的鴉片稱作洋菸,現在卻把從自家土地上採收,自家鐵鍋裡熬煉的鴉片稱為土煙,最後簡化為一個簡潔的單音字——“土”。衡量一家農戶財富多寡的標準不再是儲存了多少囤糧食和多少捆十斤棉花,而是多少“土”白鹿鎮每逢集日,一街兩行擁擠不堪的煙土市場代替了昔日的糧食市場成為全鎮交易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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