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子霖看著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動作,心裡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動。只要能把白家那二畝水地買到手,用十畝山坡地作兌換條件也值當。河川地一年兩季,收了麥子種包穀,包穀收了種麥子,種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糧也難得保收。再說河川地勢平坦,送糞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車一套糞送到地裡了。他家在河川有近二十畝水地,全是一畝半畝零星買下來的,分佈在河川的各個角落。最大的一塊不過二畝七分,打了一口井,兩季保種保收。其餘都是畝兒八分的窄小地塊,打井划不來,不打井又旱很少收成。嘉軒這二畝水地正好與自家的那塊一畝三分地相毗鄰,合在一塊就是三畝三分大的一個整塊了,整個河川裡也算得頭一塊大地塊了。春閒時節就可以動手打井,麥收後如遇天旱,就可以套上騾子車水澆地不失時機地播種了。他眯著眼裝作瞅著老秀才寫字,心裡已經有一架騾子拽著的木鬥水車在嘎吱嘎吱唱著歌。

白嘉軒雙手抱成一個合拳壓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毛筆,緊緊鎖著眉頭瞅著那個密密麻麻標著藥名的中藥櫃子,似乎心情沉痛極了。其實他的心裡也是一片翻滾的波瀾,那塊蘊藏著白鹿精靈的風水寶地已經屬於他了,只等片刻之後老秀才寫完就可以簽名了,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此項買賣土地當中的秘密。

老秀才寫好契約,冷先生先接到手看了一遍,又交給買賣雙方的主人都看了一遍。冷先生把筆交給嘉軒,嘉軒捏著毛筆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鹿子霖接過筆很輕鬆地劃拉了一陣。冷先生最後在中人款格下寫上了自己的名字,落尾才由老秀才簽名。冷先生取來印泥盒子,四個人先後用食指蘸了紅色印泥,然後一齊往契約上按下去。一式兩份,買方和賣方各據一份。冷先生給每人盅裡斟上酒,一齊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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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樁賣地或者說換地的交易完畢後的第二天早飯時,白嘉軒才把這事告知母親。不等嘉軒說完,白趙氏揚手抽了他一個耳光,手腕上沉重的純銀鐲子把嘉軒的牙床硌破了,頓時滿嘴流血,無法分辯。鹿三扔下筷子,舀來一瓢涼水,讓嘉軒漱口刷牙。白趙氏來到冷先生的中藥鋪,一進門剛吐出“那地……”兩字就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冷先生鬆開正在給一位農婦號脈的手,從皮夾裡抽出一根細針,扎入白趙氏人中穴,白趙氏才哇的一聲哭叫出來。冷先生這時才得知嘉軒根本沒有同母親商量,但木已成舟水已潑地牆已推倒,只能勸慰白趙氏,年輕人初出茅廬想事單純該當原諒,多長幾歲多經一些世事以後辦事就會周到細密了。白趙氏的心病不是那二畝水地能不能賣,而是這樣重大的事情兒子居然敢於自作主張瞞著她就做了,自然是根本不把她當人了。想到秉德老漢死沒幾年兒子就把她不當人,白趙氏簡直都要氣死了。白鹿村閒話驟起,說白嘉軒急著討婆娘賣掉了天字號水地,竟然不敢給老孃說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云云。鹿家父子心裡慶幸,孃兒倆鬧得好鬧得整個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號水地賣給鹿家那就更好了。白嘉軒撫著已經腫脹起來的腮幫,並不生老孃的氣。除了姐夫朱先生,白鹿精靈的隱秘再不擴大給任何人,當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齒出血腮幫腫脹的母親。母親在家裡以至到白鹿鎮中藥鋪找冷先生鬧一下其實不無好處,鹿家將會更加信以為真而不會猜疑是否有詐。

遵照契約上雙方擬定的協議,收罷麥子撂地,當年的夏糧由老主人收割,算是各人在自家原有土地上的最後一次收穫,秋莊稼就要易地易主去播種了。鹿家父子扛著钁頭鐵鍁踏進新買的二畝水地時,天色微明,知更鳥在樹梢上空吵成一片,在這塊已經屬於自己的土地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白家的界石。為了這件不同尋常的事,父子倆親自來幹了,卻把長工劉謀兒指派幹其它活兒去了。父親用腳指著地頭一坨地皮說:“照這兒挖。”兒子只挖了一钁就聽到鐵石撞擊的刺耳的響聲,界石所在的方位竟然一絲一毫都無差錯。那塊刻有東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溼漉漉的晾到熹微的晨光裡,底下墊著的石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白分明。鹿子霖瞅著剛剛挖出的界石問:“爸,你記不記得這界石啥時候栽下的”鹿泰恆不假思索說:“我問過你爺,你爺也說不上來。”鹿子霖就不再問,這無疑是幾代人也未變動過的祖業。現在變了,而且是由他出面涉辦的事。鹿泰恆背抄著結實的雙手,用腳踢著那塊界石,一直把它推到地頭的小路邊上。沿著界石從南至北有一條永久性的無犯的壟梁,長滿野艾、馬鞭草、菅草、薄荷、三稜子草、節兒草以及旱長蟲草等雜草。壟梁兩邊土地的主人都不容它們長到自家地裡,更容不得它們被剷除,幾代人以來它們就一直像今天這樣生長著。比之河川裡諸多地界壟梁上發生的吵罵和鬥毆,這條地界壟梁兩邊的主人堪稱楷模。鹿家父子已經動手挖刨這道壟梁,挖出來的竟然是一團一團盤結在一起的各種雜草的黃的黑的褐的紅的草根,再把那些草根在钁頭上摔摔打打抖掉泥土,扔到亮閃閃的麥茬子上,只需一天就可以曬得填到灶下當柴燒了。這條堅守著延續著幾代人生命的壟梁,在鹿家父子的钁頭鐵鍁下正一尺一尺地消失,到後晌套上騾子用犁鏵耕過,這條壟梁就蕩然無存了,自家原有的一畝三分地和新買的白家的二畝地就完全和諧地歸併成一塊了。兒子鹿子霖說:“後晌先種這地的包穀。”父親鹿泰恆說:“種”兒子說:“種完了秋田以後就給這塊地頭打井。”父親說:“打”兒子說他已經約定了幾個打井的人,而且割制木鬥水車的木匠也已打過招呼,這兩項大事同時進行,待井打好了就可以安裝水車。父親說:“這樣幹給工匠管飯省事。”日頭已經射出灼人的光焰,該當回家吃早飯了。兒子突然問:“聽說嘉軒準備給他爸遷墳哩”父親冷漠地說:“越折騰越糟愛遷就遷,愛折騰就折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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