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比世界上任何災難都更難忍受,鴉片煙癮發作似乎比飢餓還要難熬,孝文跌入雙重渴望雙重痛苦的深淵。博大紛繁的世界已經變得十分簡單,簡單到不過是一碗稀粥一個蒸饃或者一隻烏紫油亮的煙泡兒。當小娥掃了瓦甕又掃了瓷盆,把塞在窯壁壁洞裡包裹過鴉片的乳黃色油紙刮了再刮,既掃不出一星米麵也捏捻不出一顆煙泡的時候,那個冬暖夏涼的窯洞,那個使他無數次享受過人生終極歡愉的火炕,也就頓時失去了魅力。八畝半水旱地和門房,全都經過小娥靈巧的手指捻搓成一個個煙泡兒塞進煙槍小孔兒,化作青煙吸進喉嚨裡。孝文從火炕上溜下來趿拉上鞋,剛跨出窯洞一步,小娥在炕上喊:“你走了我咋辦”孝文回過頭去:“我總不能引上你去要飯等著,我要下饃給你拿回來。”他走出窯洞時沒有任何依戀,胸間猛烈燃燒的飢餓之火使他眼冒金星鼻腔噴焰。孝文不加思索地往白鹿村東鄰最近的神禾村走去,進了村子幾乎無暇顧及那些破爛低矮的門樓,端直走到神禾村頭家財東李龜年的青磚門樓下。李龜年看見他撇了撇嘴角就走進門去,支使孫子給他送來一個豌豆面攪著麥子面的混面饃饃。孝文不大在乎李龜年撇拉的嘴臉,沉浸在咀嚼混面饃饃的香甜甘美之中。他斜倚在門樓下,一隻肩膀抵在門樓突前的青磚柱體上,雙手掬捧著那個泛著豌豆黃色的饃饃,腮幫上鼓起一個圓圓的蠕動著的圪塔。吃完以後,他小心認真地吸食撒漏在手心和指縫間的饃渣碎屑兒,忽然記起小娥來。他頓時懊悔不迭隨即又寬宥了自己:“算咧算咧已經吃完了算毬咧等下回要到手一定給她送回去”當他轉到賀家坊賀耀祖家門樓下的當兒,正當午飯時間。賀耀祖聽家人報告了孝文來討飯的訊息走出門來,親熱備至地說:“啊呀孝文你扛在門樓下做啥進屋進屋快進屋來”孝文跟著賀耀祖走進門樓進入院庭,心裡想著,這回可以飽咥一頓了

賀耀祖一家正圍在廳房明間的方桌上吃飯,全都停住筷子驚奇地注視著他的到來。賀耀祖指示家人給他舀飯,拉過一隻矮凳放到廳房臺階上說:“坐下,在這兒坐下吃。”在哪兒坐下都無關宏旨,孝文接過賀家兒媳遞來的飯碗,迫不及待地開始陶醉在純粹白麵條的美好享受之中,滾燙的麵條絲毫不能減緩他吞食的速度,額頭上的熱汗吊線似的滴流下來,當他吃光喝淨期盼再舀一碗的時候,才聽見背後響著賀耀祖的聲音:“你們今日個看見師傅了。我專門把這個好師傅請進門來給你們開開眼界。白嘉軒在咱原上算得頭一個仁義忠厚之人,還是保不定要出敗家子兒。你們沒見過敗家子今日個就見上了,你們要學敗家子他可是個好師傅……”孝文剛剛接住舀來的第二碗麵條,心裡猛然躥起一股火來,想把那碗摔扣到賀家父子當面,臨了卻軟軟坐下來挑動細長的麵條進入口中。他吃完之後抹抹嘴巴,回過頭對賀耀祖嘻嘻地說:“你看中我當師傅,那我就住下不走了好不好你啥時間還想讓我當師傅儘管捎話,咱不要工錢只圖個肚兒圓……”

孝文繼續往東南走,越往南走人地愈生疏,一天兩天也難得討到一口剩飯一塊饃饃,卻不斷遭到惡狗的襲擊,迫使他撿拾起一根木棍,而腿腳上被狗咬爛的傷口開始化膿,紫紅的膿血從小腿肚上流過腳腕灌進鞋幫裡。他隨後就開始發燒,強烈的噁心使他乾嘔出一串串帶血的黏液。那一夜他從棲息的廟臺上翻跌下來,渾身像浸透了井水一樣冷顫不止,腦子裡卻得到幾天來的第一次清醒,而且意識到死亡即將臨近。這一刻突然想起小娥,他放聲痛哭,呼喊著小娥的名字,趔趔趄趄離開廟臺……

經過兩天連挪帶爬殊死的行程,終於眺望得見白鹿村樹木籠罩著的村莊了。他在路經熟悉的土壕時一陣情切過度的昏厥,就軟軟地從斜坡上翻滾下去,跌落在大土壕裡。他看見小娥正朝他抿嘴勾眼嗔笑著爬上炕來,右手伸到左腋下款款地解開一個又一個布圪塔紐扣兒,兩隻雪白的鵓鴿兒撲飛出來;她側身倚躺在他的身旁,把一粒搓捻得油亮的土填進煙槍小孔,倆人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對抽起來;煙勁上足了,倆人便在火炕上折騰瞎鬧,破席上的一根篾扦刺得他跳起來,趴在炕上撅起光溜溜的屁股,讓小娥捉著針給他從皮肉裡挑出扦刺來……孝文從針刺的劇疼裡跳起來,一隻皮毛染著血汙的白狗嗚嗚叫著縱起尾巴跳開了,回過頭對他凝視一陣兒,便失望地叫了兩聲溜走了。他抱住腳一看,腳面上和腳掌上留著兩排對稱的洞眼兒,卻沒有血流出來,他猜想自己的皮肉裡大概擠不出一滴血了。他的心頭掠過一幅陰森恐怖的景象,那些被餓死在村道或廟臺下的外鄉人,村裡人恐怕屍體腐爛變臭,就吆喝起幾個人把屍首拖到遠遠的坡溝裡,胡亂挖個土坑塞進去埋掉了。狗們隨後跟蹤而至,先是一條幾條接著便擁來幾十條顏色各異的大狗小狗公狗母狗,圍著土坑扒挖,一當那無名死屍被扒出來,狗們就瘋了似的撕扯噬咬。原上幾乎所有的狗全都變成了野狗,吃人肉吃得眼睛血紅皮毛上也染著血痕。白孝文幾次看見過被狗們啃得白光光的人的腿骨,被撕得條條綹綹的爛衫爛褲,不由得一陣痙攣,又軟軟地躺倒在土壕塄坎下。一聲硌耳的車軸擦磨的嘶響傳來,有人趕車到土壕來取土,孝文瞅了一眼,便認出吆車的人是鹿三,不由地閉上了眼睛。

鹿三吆著馬拉的木輪牛車進入土壕,拉緊木閘綰死閘繩,從車廂裡取下鐵鍁和钁頭轉身走向塄坎挖土的當兒,瞅見蜷臥在旯旮裡的人,他見慣了餓殍臥道所以並不太驚奇,用钁頭尖頭鉤拉一下腿腳,探試一下是死屍還是活物。孝文就支起胳膊揚起頭來,叫了一聲“三叔”。鹿三扔了钁頭跨前一步蹲下身來,雙手扶著孝文的肩膀坐起來:“噢呀呀呀弄成這光景了”孝文麻木許久的腦袋頓時活躍起來,他意識到自己現在的一言半語,都會經過鹿三這個媒介一字不漏地傳達給父親,絲毫的怯弱和懊悔都會使父親得意。他不想讓他得意,於是就說:“這光景不錯這光景嫽得很”鹿三撇撇嘴角兒:“想想你早先是啥光景,而今是啥光景”孝文不加思索地說:“早先那光景再好我不想過了,而今這光景我喜悅我暢快。”鹿三聽了,緩緩地站起來退後兩步,和孝文之間形成一段距離,嘲弄地說:“你生裝嘴硬。你後悔來不及了你原先是人上人,而今臥蜷在土壕裡成了人下人你放著正道不走走邪路,擺著高桌低凳的席面你不坐,偏要鑽到桌子底下啃骨頭,你把人活成了狗你還生裝嘴硬說不後悔你現時後悔說不出口喀”孝文氣得顫顫抖抖:“嗬呀三老漢別人訓我罵我倒是罷了,你也來訓我燒騷我你算老幾”鹿三冷笑著拍拍胸口,鄙夷地瞅著孝文:“我算老——三。甭看三老漢熬一輩子長工,眼窩裡把你這號敗家子還拾不進去我要是把人活到你這步光景,早拔一根毬毛勒死了……還活啥人哩”鹿三從地上撈起钁頭,狠狠地照著塄坎挖起來,土塊譁譁譁倒下來,擁堆在腳下,接著又換上鐵頭木鍁,裝滿一車土塊,再把钁頭和鐵鍁架上車幫,牽著紅馬解開閘繩,臨出土壕的時候回過頭來,半是同情半是揶揄地說:“你要是沒有狠勁兒勒死,快到白鹿倉裡頭去,那兒今日個放舍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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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文仰躺在土壕裡氣得半死,串村溜牆根討飯時,熟人用白眼瞅他孩子們喝狗咬他他都能做到心平氣和,料想不及鹿三竟會如此強烈地刺激起他的羞恥感。盛怒終於冷寂下去,腹腔裡似有一條蚰蜒在蠕蠕拱動,接著一條變成二條三條無以數計的蚰蜒在空蕩蕩的腹腔裡翻攪攻掘,腦子裡盤旋著鹿三走出土壕時留給他的三個字:放舍飯。飯已經十分陌生,現在又變得十分切近十分鮮活十分生動。兩三天來水米不進,孝文早已沒有飢餓的感覺也沒有飢餓的脅迫,現在飢餓的感覺重新甦醒,飢餓的痛苦又脅迫著他站立起來,到白鹿倉去吃舍飯他的意志集中心勁強烈,拄著打狗棍子站立起來,走出土壕爬上慢道揚起頭來,弟弟孝武剛剛走到跟前。孝武是從鹿三口中得知孝文在土壕瀕死的訊息,他說:“哥,回家吧”

“不回”孝文昂起頭執拗地說。

“你已經走到絕路了,再沒路可走了。”

“路還沒絕哩——我去搶舍飯吃呀”

“你該想想,你咋能去搶舍飯”

“搶舍飯好比討飯好比回家吃你一碗飯都好”

“你不顧臉面……也該想想祖先”

“要臉的滾開……不要臉的吃舍飯去羅”

…………

孝文很得意自己對鹿三和孝武的強硬態度,憑著驟然漲起的一股氣力走到白鹿倉外的舍飯場上來了。白鹿倉圍牆外開闊的原野上,因為乾旱未能播種因而閒歇著的田地裡,萬頭攢動,喧譁如雷,像是開啟了箱蓋嗡嗡作響的蜂群,更像是一個傾巢而出的龐大的螞蟻家族,站著的躺著的坐著的躦動著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娃娃,一片襤褸的衣褲構成混濁的洪水,四面八方仍然源源不斷湧動著人流朝這裡匯入。孝文剛剛進入時心裡一陣畏怯,很快就被一張張飢餓的臉孔和粗魯的咒罵所激勵,拄著棍子朝人流密集的地方躦去。開闊的原野上臨時壘起八九個露天灶臺,支著足有五尺口徑的大鐵鍋,鍋臺的兩邊各架著一隻大風箱往灶臺下送進風去,火焰從前後兩個灶口呼呼呼嘯叫著躥起一丈多高。灶鍋前擁擠著的盡是年輕人,密實到連一根麥草也插不進去。民團團丁揮舞著棍棒,強令人們排起三路縱隊,剛剛形成的佇列在團丁們轉過身時又頃刻瓦解,蜂擁的程度更加激烈。孝文在這種混亂中趁機擠到前沿,看見了熱氣蒸騰的鐵鍋裡翻滾著黃亮亮的米粥,頓然懊悔得哭叫起來,天哪旁人手裡都攥著一隻黃碗或一隻瓦盆兒,自己空著兩手拿什麼盛飯呢他又擠出人窩兒,打算跑回鎮子去借一隻碗來,肩膀卻被誰一把揪住了。他情急得憤怒地回過頭,鹿子霖驚訝地笑著說:“啊呀呀老侄兒你咋能跟這些人往一窩裡擠哩嘛”孝文掙了掙肩膀沒有掙脫就急了:“哎呀快丟開手我忘了拿碗我去借碗呀來遲了就給旁人舀完咧”他覺得鹿子霖的手抓得更狠更緊了,愈加氣急地叫:“你再不放手我就罵呀……”鹿子霖臉上浮起一縷難過的神色,倒換了一隻手又抓住他的胳膊,撥開混亂擁擠的人群,不由分說拉著他走進白鹿倉圍牆上臨時挖開的豁口。孝文根本沒有力氣與抓著他胳膊的那隻手抗衡,他被拉進白鹿倉的院子又進入一間屋子,一抬頭就看見姑夫朱先生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啞然閉口垂下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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