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娥被人從東邊的廂房推出來,雙手系在一根皮繩上,皮繩的另一端繞過槐樹上一根粗股,幾個人一抽皮繩,小娥的腳就被吊離地面。白狗蛋從西邊的廂房推出來時一條腿還跛著,吊到槐樹的另一根粗股上,被撕開了汙髒的對襟汗褂兒露出紫紅的皮肉。為了遮醜,只給小娥保留著貼身的一件裹肚兒布,兩隻白皙的根部裸露出來。執行懲罰的是四個老年男人,每兩個對付一個,每人手裡握一把幹酸棗棵子捆成的刺刷,侍立在受刑者旁邊。白嘉軒對鹿子霖一拱手:“你來開刑。”鹿子霖還拱一揖:“你是族長。”白嘉軒從臺階上下來,眾人屏聲靜息讓開一條道,走到田小娥跟前,從執刑具的老人手裡接過刺刷,一揚手就抽到小娥的臉上,光潔細嫩的臉頰頓時現出無數條血流。小娥撕天裂地地慘叫。白嘉軒把刺刷交給執刑者,撩起袍子走到白狗蛋跟前,接過執刑人遞來的刺刷,又一揚手,白狗蛋的臉皮和田小娥的臉皮一樣被揭了,一樣的鮮血模糊。白狗蛋叫驢一樣乾嚎起來。白嘉軒撩著袍角重新回到祠堂的臺階上站住,凜然瞅視著那兩個在槐樹上扭動著的軀體。鹿子霖比較輕捷地走到小娥跟前,接過刺刷輪圓胳膊,結結實實抽到小娥穿著夾褲的尻蛋上,然後把刺刷丟到地上轉過身去。他再次接過刺刷抽到狗蛋的胸脯上,無數條鮮血的小溪從胸脯上流瀉下來注進褲腰。鹿子霖轉身要走的當兒,狗蛋兒哭叫著喊:“你睡了,我沒睡你還打我”整個庭院裡變得凝結了一樣。鹿子霖早已備著這一著,冷笑著說:“我知道你恨著我團丁抓你那夜,該把你捶死在窯門口”白嘉軒立即向族人鄭重解釋:“子霖早察覺了狗蛋的不軌,派團丁收拾過他,他才懷恨在心反咬一口。加打四十。”孝文先走到狗蛋跟前,推走了鹿子霖,再接過刺刷迎面抽去,狗蛋就再不敢胡咬了。他走到小娥跟前瞅了一眼那半露的胸脯,一刷抽去,那晶瑩如玉的奶根上就冒出鮮紅的血花,迅即彌散了整個胸脯。鹿三接過刺刷剛剛揚起來,卻像一堵牆似的朝後倒去,跌在地上不省人事。鹿三的出現激起了幾乎所有做父親母親的同情,也激起了對者的切齒憤恨,男人女人們爭著擠著搶奪刺刷,呼叫著“打打打”“打死這不要臉的”刺刷在眾人的手裡傳遞著飛舞著,小娥的嘶叫和狗蛋的長嚎激起的不是同情而是更高漲的憤怒。鹿子霖站在臺階上對身旁的白嘉軒說:“兄弟要去倉上,得先走一步。”

狗蛋被人拖回家就再沒有起來。他先被團丁用槍托砸斷了一條腿,接著又被刺刷抽得渾身稀爛。時值熱天,無以數計的傷口三幾天內就腫脹化膿匯潰成膿血,不要說醫治,單是一口水也喝不到嘴裡,他發高燒燒得喉嚨冒火,神智迷糊,狂呼亂叫:“冤枉啊冤枉狗蛋冤枉……我連個鍋底也沒刮成就……挨了黑挫……”村裡人後來聽不到叫聲,才走進那幢破爛廈屋去,發現他死在水缸根下,滿屋飛舞的綠頭蒼蠅像蜂群一樣嗡嗡作響。

小娥的境況好多了。她拖著渾身流血的身體挪回窯洞,鹿子霖當天晚上就來看護她。鹿子霖在炕邊伏下身剛叫了一聲“親蛋蛋呀”,小娥就猛乍伸出手來抓摳他的臉。“甭摳甭抓。”鹿子霖抓住她的手腕說,“留下大這一張臉還有用場。”小娥掙脫手,還要抓要摳:“我給你害得沒臉了,你還想要臉”鹿子霖鎮定地說:“你沒臉了大知道。大這張臉再抓破了咱們就沒有一張臉了,也就沒人給你報仇了。”小娥冷笑著說:“給我報仇憑你你先說說讓我聽聽你咋麼著給我報仇”鹿子霖說:“你先看病養好身子再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說罷就伏在小娥臉上哭了:“你挨了刺刷受了疼我知道。可你不知道白嘉軒整你只用三成勁,七成的勁兒是對著我……人家把你的尻子當作我的臉抽打哩”他終於使小娥安靜下來,留下一把銀元:“你明日就去看傷。甭怕人七長八短咬耳朵。人有臉時怕這怕那,既是沒臉了啥也都不怕了,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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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娥第二天一早走過白鹿村村巷又走進白鹿鎮的街道。她什麼人也不瞅,任憑人們在她背後指指戳戳竊竊私語,真的如同鹿子霖大說的沒臉了反倒不覺得膽怯了。她走進白鹿中醫堂坐到冷先生的當面。冷先生瞅她一眼既不號脈也不察看傷勢,開了一個方子遞給抓藥的相公,又對小娥說:“大包子藥煎了內服。小包子藥熬成湯水洗傷,一天洗三回。”

小娥關了窯門脫得精光,用布巾蘸著紫黑色的藥水往臉上身上塗抹,藥水浸得傷口疼痛鑽心。晚上,鹿子霖虔誠地替她洗刷傷口,她又感激得想哭。三天以後,大大小小被刺刷扎破的傷口全都結了痂。七天以後,那些疤痂全部脫落。半月以後,她的臉頰和身體各部位的皮膚又光潔如初。大約是冷先生的藥物的神奇效力,她的臉膛更加紅潤潔淨,胸脯更加細白柔膩。這一夜,她和鹿子霖傾心撫愛在一起,真有許多患難不移的動情之處。鹿子霖雙手捧著她的臉說:“記得我說的話嗎白嘉軒把你的尻蛋子當作我的臉蛋子打哩刷哩你說這仇咋報——”小娥知道他其實已經謀劃好了,就靜靜地聽著不語。鹿子霖說:“你得想法子把他那個大公子的褲子抹下來。那樣嘛,就等於你尿到族長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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