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沒有錯

延慶縣朱大戶的院子裡頭,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兒。

一道道大菜不斷的送上來,再加上群碟,把蓆棚裡幾張大桌子塞得滿滿當當的。鄉下沒什麼好吃的,沒有縣城裡頭出名的大師傅花樣多。各位大師兄一開始還有點矜持,很有幾個人一開始還宣告今兒掛著齋戒牌呢,到了現在,也甩開腮幫子大嚼了。就連絕對持齋的練紅燈照的大師姐,也有人瞅見她悄悄的塞了幾塊冰糖豬蹄兒。

馬六爺周旋其間,這邊兒豁兩手拳,那邊兒勸兩輪酒。彷彿今兒邀請大家過來就是為了改善伙食的。有的大師兄也不完全是笨蛋,馬六爺雖然笑得象一朵花兒,跑來跑去的跟穿花蝴蝶也似,可是每到喝酒,身後一直跟著的幾個徒弟就衝上去代了,連馬六爺跺腳罵娘發火也沒用,這酒,他六爺就是喝不到嘴裡。這做派,讓大家心裡面總覺得有點毛毛的。乾脆多吃飯,少喝酒。說話也多注意一下嘴巴。

袁世凱他們在蓆棚的角落桌子上頭,他和葛起泰兩人很節制,劉大師兄本來也想學他們。結果被袁世凱捅了一下,劉大侉子知道自己就是塊招牌,得有覺悟。乾脆橫下一條心,酒到杯幹,肉來下肚。天塌下來有項老闆這個矮個子撐著……馬六爺來敬酒的時候兒,他很豪爽的起來,要換大碗。馬六爺對他的這種豪氣很是讚許,不過六爺的酒還是徒弟代了,三大碗下來,劉大師兄已經搖搖晃晃,有點兒撒酒瘋的意思。瞧見他這桌的豪爽,馬六爺目光投過來好幾次,也不知道示意了什麼,一直在他們桌子周圍伺候的徒弟們漸漸的就少了一多半兒,轉到了喝酒喝得少的桌子那邊去。

袁世凱只是在心裡微微冷笑。

也不知道鬧了多久,反正太陽從正當中已經偏斜了下去。馬六爺才抽身告個罪,從院子裡回了屋子一趟。再出來的時候兒,他身邊已經多了七八條壯漢。身上便服也換成了短裝。一條寬寬的紅腰帶勒在腰間。左手斜斜捧著一卷黃軸子。

大家夥兒還鬧酒鬧得開心,沒幾個注意到他換了裝束。直到他在臺階上站定,提著嗓子大喊一聲:“有閻尊者法帖!”

院子裡的聲音一下小了一大半兒。馬六哼了一聲,大模大洋的展開那捲黃軸子,清清嗓子,大聲念了起來:“……妖星臨凡,老母降世。東洋西洋鬼子叫,各種各樣毛子鬧。大清江山咱來保!萬千義和拳,再加紅燈照,都把兵來挑……”

譁啦啦的就是一長串,越念下去院子裡頭就越是寂靜無聲兒。大家等著盼著的挑兵訊息,就這麼傳過來了?閻尊者法帖裡頭說得清白,第一批,先挑二十二個縣的兵,三百人成營,一千人成標,三千人就是紅頂子大員了!白花花的餉錢,黑沉沉的洋槍都是現成的。大家再不是混在罈子裡頭靠罰香過日子,到時候有頂子有餉錢,還有洋槍!說是朝廷的兵,到時候那些大門關得死緊的教堂,還不是說開啟就開啟?洋貨,洋錢,洋衣料。洋鬼子可惡,這些沾洋字兒的東西可不壞!

當然也有大師兄是不衝著這個東西的,他們給教民欺負得苦,才趕著加入香教。衝著得就是報仇。前些日子,朝廷還有劉坤一一支兵壓著,不許啟教案。現在眼瞧著大家夥兒也是官兵了,到時候誰還管得著誰?奪地的仇,打官司打輸的怨,械鬥死人無處伸冤的恨,眼瞧著就能了了!再說了,當了這麼些時日的大師兄,不管是什麼朱門大戶,見面也得客客氣氣。進門兒出門兒,前呼後擁。這種感覺可不壞!誰都是爹生娘養的,誰都想高人一頭,這種景況了,誰不想更進一步?

當下人人都開始盤算,自己手底下能湊出多少小夥子,有多少人能被挑上?心思更靈醒一點兒的,卻突然想到,馬六爺把大家拘來,好酒好肉的這麼擺一大桌兒。臨了臨了,最後來這麼一出,到底是什麼意思?

人群安靜一下,馬上就爆發出更大的嗡嗡聲音,有的人已經刷的一下站起。急得在這裡坐不住了,想跟六爺說兩句場面話,馬上就得回去料理!

看見這個亂勁兒,馬六爺背後轉出一個橫眉立眼的壯棒小夥子,手裡端著四瓣火的鳥槍,火繩早就燃好了的,朝藥池上面一湊,蓬的一聲對天打響,鐵沙子打在院子裡大樹的枝條上面,沙沙作響!

這一聲兒,不知道將幾個人嚇得跌回了座位上面,就算是不懼的,也愣了一下,站在那兒不動。

“都***別亂動!六爺傳尊者法帖,交情你們,還亂個什麼勁兒!都聽六爺說話!”

馬六回頭假模假樣的瞪了他一眼:“你搓火個什麼!這裡都是各個罈子的大師兄大師姐,等會兒再看我怎麼收拾你!”

再轉過頭來,他已經堆了一臉的笑:“諸列位!大家都是燒一爐香的,有什麼話商量不下來?各位先安坐一下,尊者法帖傳過來,咱們得有個商量啊!北京城二十二個縣,咱們延慶不指望是頭挑兒的,也不能在尊者面前鬧個沒臉不是?”

這個時候,誰還不明白馬六這次開的是鴻門宴?膽小的已經在座位上面瑟瑟發抖了,膽氣粗豪的也一時不吭聲,冷眼看著馬六嘴巴裡頭能吐出什麼象牙出來。

“……說掏心窩子的話,諸列位的家底兒兄弟都清楚。頂大的手裡不過有三四百正當年的兄弟,再挑揀一下,剩了不過百把。一個營夠不上,只夠個把隊的。兄弟這兒,倒是勉強攀得上一個標統什麼的。可是諸位大師兄呢?一個個七零八落得編到其他營頭裡面,將來功勞好處是別人的,吃苦受累是自己的。我馬六再出息,心裡也不落忍哇!都是一個縣裡頭出來的,我能瞧著大家走黑路?”

馬六說得紅光滿面,在臺階上面走來走去:“……其他縣,比如說房山吧,大家夥兒已經共燒陳大師兄那一爐香,大家氣力朝一處使。怎麼也能湊三千人出來,正正夠一個協,這可是獨領一軍的風光!靜海就慘了,沒商量下來,謝大師兄的香爐也倒了,真是一團亂麻哇!到時候,估計一個營都編不下來,大家夥兒繼續在家裡頭窩著,瞧著別人風光……這又是何苦來哉?

……兄弟就一個商量,蘆柴都成把硬呢。延慶縣八關四鄉,這麼多大師兄湊在一起也不容易。大家就捧捧我馬六吧!到時候,怎麼也給咱們延慶縣鬧一個協出來!至於裡頭的標統營官隊官怎麼分,大家夥兒可以商量著辦,哪怕就是不挑兵的大師姐,也給您在營裡頭補個隊官起碼的餉!大家夥兒說句話,成,那麼就一起在老母座前燒香,不成,那就是不成的說法!”

他話音落下,院子裡頭一片寂靜。一時間誰都不吭聲。袁世凱無可無不可的坐在那裡,也不管劉大侉子差不多快在他身邊抖成一團了。悠悠閒閒的朝遠處望去。不遠處也有一個院子,院子裡頭大樹上面,好像有玻璃的反光一閃。

每桌旁邊伺候的人,也沒了剛才的殷勤小意。不管腰裡有沒有傢伙,都將手揣進了懷裡,只是冷眼瞧著桌上各位大師兄大師姐。

袁世凱隔壁那桌兒,突然一條漢子憤然而起:“馬六!你說得比唱得都好聽!誰不知道你底細?原來跟著朱爺在騾馬市裡頭混,就因為一向說大話使小錢,怎麼也出不了頭兒。當年咱們誰拿眼皮夾過你!現在藉著老母和尊者你抖起來了,大家都是開壇的,憑什麼你就要高咱們一頭?老子今兒就不和你燒一爐香了,挑多少兵,各憑各的本事,一個挑不上,也是咱們命裡沒有!有什麼招數,就衝老子使出來!”

這粗豪漢子一聲吼出來,他那一桌也紛紛起立,看來都是跟著他來的徒弟手下們。一桌兒他都包圓了,看來勢力也不小。怪不得不吃馬六那一套呢。聽他語氣,彷彿也是江湖大豪轉到香教裡頭來的。

他的手下也一副混不吝的樣子,嚷嚷叫叫起來。他們桌子周圍的人想過來按住他們,當先一個頓時就被反剪了胳膊,一腳踹在屁股上面飛了出去。有的人從懷裡才掏出鐵尺,拳頭就已經封住了他們眼睛,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

那粗豪漢子也不管身邊什麼情況,一扯前襟,大步向前:“馬六,有什麼招數就衝老子使出來!四瓣火鳥槍,打在身上不就是一片麻子,老子不是沒捱過!咱們靠近點兒說話!“

他皮襖底下沒衣服,敞開來,身上還真是一片坑坑窪窪的傷疤!馬六佈置在席間的人直朝旁邊溜,周圍桌子上面的大師兄們瞧得便宜,也跟著起鬨。

“就是,憑什麼你是協統,咱們就是你腳底下泥?”

“說得好聽,其他的位置不要,到時候兒,你有頂子有名義,從標統到底下正目,毛也不會給咱們留一根兒哇!”

“今兒就是卷堂大散,就你認得閻尊者?到時候咱們到尊者法駕前頭說理去!”

馬六只是冷笑看著眼前亂象,看著那大漢帶著幾個手下大步過來,他只是笑:“陳大師兄,你來,你來!”

說話間,他身後屋子裡頭就閃出幾條端著長傢伙的漢子。大家夥兒還以為是鳥槍,紛紛低頭閉眼,想一鼓作氣衝過去。鄉間地方,四瓣火的鳥槍大家都見過,打兔子還要三兩槍呢。離馬六就這麼幾步,拼著掛點彩,也放得倒他了!

最後響起的不是鳥槍那蓬蓬的聲音,而是噼啪的幾聲脆響。槍口冒出來的也不是黑火藥的煙氣兒,比起來淡了許多。陳大師兄身上已經開了兩個血窟窿,要站沒站住,按著傷口還想挪步,結果就是一頭栽了下去。

“皇天,鐵阪開司的大槍!”

“還有杆九子毛瑟!”

不知道誰嚇傻了也似的嚷了兩聲,院子裡頭所有人都呆在當場。馬六大笑的聲音都變得尖利起來:“沒錯兒!打的都是毒彈頭,進去就是一個碗大窟窿!洋錢人家不要,一杆兩根條子換來的!現在誰還想找我馬六說話?”

院子裡頭,死一般的沉寂。只聽見馬六發狂一般大笑的聲音。一個大師姐緊緊的閉著眼睛,渾身發抖的在那裡嘰裡咕嚕的念著,仔細一聽,原來還是避火分沙的咒呢。不過這個時候兒,哪有人會笑她!

馬六喊了兩聲,大家卻象給嚇傻了,一時無人吭聲。馬六翻翻眼睛,正準備來硬的。就看見一個矮胖圓臉的傢伙站了起來,大聲道:“還有什麼說的!咱們小葛莊劉大師兄香壇,並了馬六爺的大壇了!馬六爺,咱們這就給你磕頭,喝齊心酒,以後六爺一句話,水裡火裡,都不皺眉頭!”

這人馬六認得,就是那外路劉大師兄帶來的手下當中一個!還是外路人見識廣,心眼活,知道眼珠子是黑的,洋錢是白的!

那矮胖子和他身邊同行大漢架起臉色都變了的劉大師兄,就要走過來朝馬六磕頭。馬六也轉了臉色,呵呵大笑,降階相迎。瞧著那姓劉的嚇得那個慫包樣兒,估計真是軟了,還好還沒忘記跟風色!他身邊兩個捧著大槍的手下,一步不拉的跟著他,後面還有人不斷的從屋子裡頭湧出來,手裡都是雪亮的刀子斧頭。這種景況下,誰也翻不了天去。這姓劉的一個頭磕下來,今兒大局就底定了。這些傢伙朝這裡一拘,口信一帶過去,大師兄都在這兒並了大壇了,其他人還不跟過來?壯漢子朝延慶縣裡頭一集中,無非就是破費幾天好吃的養著,到時候兵挑起來,他馬六又是何等一番景象?

袁世凱和葛起泰一左一右,架著劉大侉子過來。走到馬六面前,放開他兩人都做出要跪下來的樣子。那馬六眼前一花,袁世凱已經從懷裡抽出了兩杆六輪手槍,一杆正正指著馬六腦袋,另一杆對準了兩個捧大槍的傢伙。他瞧得分明,這倆土包子,打了一響之後,那單裝的鐵阪開司槍沒填新子彈進去,九子毛瑟管狀彈槽裡頭倒是有現成的子彈,可這傢伙連膛都沒上!

真以為大局已定了?

所有人都被他這舉動嚇得呆住,葛起泰早憋足了勁兒了,低吼一聲,一把已經攥住了那兩杆大槍的槍口,一手一個,一滾腕子,勁力到處,對手再也拿不住,兩杆大槍已經到了他的手裡。有個人似乎還想動一下,葛起泰跟使白蠟杆子一樣,轉著槍那槍托就敲在他腦袋邊上,撲的一聲悶響,那家夥哼也不哼一聲的就地栽倒。

“誰敢動!動一下,馬六的腦袋就開瓢!”

袁世凱只是看著馬六笑道:“六爺,怎麼樣?”

所有人都呆若木雞,只有劉大侉子靈醒,連滾帶爬的從地上爬了開去!

“兄弟……你這是幹什麼?瞧瞧我身後多少人,你們又幾個人?就算現在拿著兩杆槍,你們就能出得了延慶城?有話可以商量,何必這樣?”

馬六好歹也在江湖上面跑過,這個時候還有點撐得住。勉強忍住腿不打哆嗦,儘量放平和了口氣,勸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矮胖子。冰冷的槍口正指在額頭上,自家事情自家有數。好懸就得尿出來!

袁世凱嘻嘻一笑,也不答話。進延慶,他早就有佈置,他的心腹手下,葛起泰那些少林會靠得住的兄弟,百十號人已經提前半天進了延慶城,什麼打扮的都有,二三十人一隊,禁衛軍出來的弟兄各帶一隊。當初馬六帖子過來,再聽葛起泰說說馬六平日為人,這種人物的心思還能不猜出個七七八八?就算他馬六佈置的不是鴻門宴,他也做好準備將這裡變成鴻門宴!

不過唱主角的,從頭到尾,都不是他馬六而已。

隔鄰不遠處的院子,他的麾下一直在用望遠鏡對著這裡觀察。下面,就該看他們的了。

砰砰砰三聲兒洋槍焦脆的響聲,在延慶縣城上空響起。院子裡頭,每個人都是一抖。

朱大戶宅子外面的那條巷子,人聲突然暄騰起來,迎候完各位大師兄之後,馬六本來已經將大部分人手都調回宅子裡頭了。雞都入籠了,大家夥兒難道還在外頭喝風?

現在外面雜沓紛亂的腳步聲響起,正不知道有多少人朝這裡湧來!馬六臉色已經變成死灰。他的手下本來都是老百姓,了不起混混出身,什麼時候見過這等大場面?花點時間也許能想明白了這個時候還不如博***一鋪,將馬六搶回來,可是哪裡有這個時間讓他們從震驚當中醒過來!

洋槍亮錚錚的對著大家夥兒,陳大師兄帶著兩個血窟窿的屍體還躺在那兒,誰也不想和他一樣!

外頭吼聲一連串的響起:“馬六拘了咱們起泰哥!打進去,把起泰哥搶出來!”

“城關裡頭的人,太欺負咱們小葛莊了!”

“朝裡頭灌哇!”

轟亂的聲音緊接著就到了大門口,站在院子裡頭可以聽見衝門的聲音,還有洋槍偶爾打響的聲音。門口不多幾個手下的驚呼亂叫四處逃散的聲音也聽得分明。馬六心裡頭只有兩個字,完了。一點反抗的念頭都提不起來。

這次是徹底完了,還自己掏腰包陪上這麼一大院子的筵席!

從大門口衝到院子裡頭,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一群漢子亂紛紛的衝進來,席上看呆了的人也恢復了活氣兒,跳起來就衝到馬六背後的人堆裡面,連踢帶打。那些手下手裡傢伙丟了一地,抱著腦袋蹲在地上認打。一聲兒都不敢吱。

袁世凱只是穩穩的拿槍對著馬六,身外景物,視若未見。衝進來的人亂紛紛的湧了過來,有的拉著葛起泰問,而葛起泰也有點恍恍忽忽的,似乎還沒回過味道來。幾個禁衛軍的弟兄也到了袁世凱身邊:“袁大……項老闆,沒事兒吧?”

袁世凱笑笑,搖搖頭:“比起安州差遠啦……汗都沒出一身……”

那些大師兄大師姐們這個時候都覺得得了命,打了兩下洩憤才反應過來,是非之地,早走為妙!延慶縣城,賭咒發誓也不來啦。鄉下又不是沒白麵!一個個亂紛紛的就朝著袁世凱葛起泰嚷嚷。

“小葛莊香壇都是好漢子!”

“今兒咱們領了葛大師兄的情啦,以後再見!小葛莊小壇變大壇,前程無量!”

過年話還沒說兩句,袁世凱已經轉過臉來,另一只手的洋槍有意無意的也對著他們,圓臉笑得燦爛:“……齊心酒還沒喝呢,這就走?馬六爺雖然混蛋,但是有句話也說得正是道理,不並成大壇,咱們延慶縣怎麼能有面子?

他原來的打算,不過是奪了延慶縣城這個大壇,現在馬六都將事情做到這一步了,他不笑納六爺的成果,怎麼對得起馬六?

湯山禁衛軍士官教導隊,其實是作為未來整個陸軍的軍校來建立的。作為當初北洋水師這支中國近代化海軍力量在禁衛軍這支未來國防軍殘留下來代表。他也曾經向參謀本部打過報告,要求同樣建立禁衛軍水師士官教導隊,薪盡火傳,裝備斷了,人才可不能斷。於是水師士官教導隊的組建也加入了湯山這個基地的龐大建設計劃當中,當然,這將是稍微緩一步的事情了。

幾個月的建設,地基已經平整完畢,基礎也打好了,白天蒸汽壓路機還在外面吼叫,這個院子裡頭大帳篷裡頭,還帶著朝鮮硝煙血火的年輕人就已經開始上課。德意志普魯士的教官們多是當初顧問團的轉職,他們既是具備著近代化工業國家軍隊的建設教育經驗,又和這支禁衛軍共同生活戰鬥了一年多快兩年的時間,也相當瞭解這支禁衛軍的內情。比起盲目僱請新的軍事教官,更適合這支嶄新的軍隊。

不少文化程度較高的軍官也從部隊裡面抽調出來,他們也和士官教導隊的培訓學員們一起上課,作為將來軍事院校的師資力量。德意志普魯士軍人總會要走的,到那個時候,自己的人才,就必須頂上去!

孔茨曾經和李雲縱楚萬里爬到湯山高處看著這一片平整出來的巨大土地,無限感慨。比起當初大清最現代的軍事教育機構,如僅僅在天津炮局旁邊佔了十幾畝地,一個大院子的北洋武備學堂,這裡闊大得難以想象,各種新式的工程機械正在晝夜施工,部隊,學員,小工住著的帳篷幾乎將這片土地蓋滿……

“……你們徐大帥安排的都是百年基業!”

當然,這百年基業現在還只是存在在很多人的腦海當中。徐一凡漏夜趕到這裡,也是因為這裡是比江寧督署更加保密,更加安全的地方。雖然大清朝廷的情報水準,不管是戰略情報還是戰術情報的蒐集水準,他都幾乎可以肯定是渣。可是什麼事兒,都還是高看對方一眼的好,他可以確定,北面朝廷的觸角,絕對伸不進這湯山深處,他一手打造的禁衛軍這支武裝力量裡來!

熄燈號已經吹響,在士官教導隊的帳篷群落裡頭,已經是萬籟俱寂。不過在最裡面的一個普通帳篷裡頭,卻還有兩盞煤油馬燈亮著。十幾個穿著軍服的年輕人筆挺的站在那裡,軍帽的頜帶緊緊勒住了下巴,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激動的神色。

因為徐一凡就負手站在他們的面前,在他左邊身後,是楚萬里,右邊的是也換了一身便裝的盛宣懷,不過對於這些精心挑選出來的年輕軍人而言並不認識。

親手給他們交代任務的是徐一凡,這個就足夠了。

要是徐一凡不在對這些學兵的教育養成裡頭塞進對他的個人崇拜,那就奇怪了。軍隊不像平民社會,對大軍統帥的絕對信仰是肯定不可少的一樣東西。軍隊單純一些好,放在任何時代都是一樣。

他徐一凡一手締造出禁衛軍出來,他真是把命都豁出去跟著他一手養育的這些子弟南征北戰,浴血拼殺。威望本來就高到極點,還架得住系統的塞一些對他個人崇拜的教育進去?這些精選出來的禁衛軍年輕人,站在他面前真是身體都微微發顫。

徐一凡已經掃視了他們好幾遍,還走到他們身邊一個個仔細看過,最後再負手踱步到中間,轉身立正,雙腿分開,低聲下令:“立正!”

啪的一聲,這些年輕軍中精英幾乎是下意識的用力磕響了腳跟!

“……你們從現在開始,就暫時沒有禁衛軍的身份了,沒有長官的統帥,沒有生死可以相依的袍澤,沒有我的照料關顧。你們要投身最為狂暴的漩渦當中,偵察,求存,戰鬥,這種毫無依靠的感覺,直到你們看見我的蒼龍大旗在北京城頭飄揚才算結束!你們……做好準備了麼?”

“願為大帥效死!”

這聲音,是從這些年輕的心靈當中毫無保留的迸發出來的。

“稍息……”徐一凡的眼神也微微有點動情:“……你們的任務很明白,一部分跟著盛大人,承擔居間聯絡中轉的任務,保持聯絡,保證北地的訊息能儘快的傳到我的案頭,保證我對局勢有清晰的瞭解……你們都是住了一段時間學的,知道情報對於我做出決斷有多麼重要!另外一部分,你們將服從楚參謀總長的調遣,這次他是自願帶領你們北上的,我徐一凡麾下重器,都拿了出來!你們的任務,就是要潛入直隸周圍,利用你們都是北地人的便利,潛藏起來,儘可能的抓住一點力量,等著迎接來日大變!具體該怎麼做,到時候楚大人會給你們命令……明白了麼?”

“明白!”回答的聲音依然乾脆利落。

徐一凡微微苦笑,緩緩搖頭:“……你們不明白,我對你們最為慚愧的是,根本沒有時間對你們進行足夠的培訓……就算要培訓,我也不知道該從何培訓起!”

他這話是其來有自,原來在朝鮮他初步建立起來的戰術情報系統,還是屬於軍事範疇的東西,所有課程訓練,孔茨老頭子這個普魯士總參出來的一個人就可以包了。但是這次的任務,涉及顛覆,聯絡,策反,潛伏,煽動等等完全是戰略層面的情報工作。在他那個時空而言,這些東西,都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當中萌芽,第二次世界大戰當中發展,在冷戰其間逐步完善起來的,在這個時空,完全沒有人能有這個概念!他徐一凡是穿越客,他勉強可以算作一個軍事歷史的愛好者,可不是情報技術專家!

而此次的任務,又要求極高。具體分為兩線,一線是屬於盛宣懷系統的。無非就是以盛宣懷主持,利用他在北地的深厚人脈和巨大資源,造謠,收買,煽動,甚至還需要有暗殺。他從官場當中蒐集的情報,也要源源不斷的送到江寧來,供他分析判斷。主持北地情報工作的前進基地設在旅順,旅順和江寧之間的聯絡沒有問題。可是北京城和旅順之間的聯絡,就需要大量可靠的人員居中進行聯絡!這些東西,一想就能明白。

另外一線任務更重,香教之亂內情如何,如何將這場可能出現的巨大變亂掌握在掌中。不僅要引導這場變亂向著對自己儘可能有利的方向發展,還有精準的控制時機,在這場變亂趨於失控的時候,趕緊將其撲滅,沒有人潛伏其中,甚至抓住了一部分力量,怎麼可能做到?禁衛軍核心骨幹第一鎮,當兵的許多家屬都在北地,在直隸幽燕這個腹心部位的至少也佔了快一半,不論從哪個角度出發,也必須事先有所佈置,對他們的家屬進行儘可能的保護!

這個工作,比起盛宣懷主持的那一線來說,還要艱鉅。袁世凱已經潛入直隸了,雖然現在還沒訊息傳過來。一時間主持這工作的人選很讓人為難,要是讓盛宣懷一肩挑呢,一則老盛權力就太大了,這不是用人之道。二則他也挑不起來。此次對盛宣懷主持部分,已經算是破例了,事了他還是要回到殖產興業的事情上面,禁衛軍他不能插手。

還好楚萬里自告奮勇了,按照他的話來說。現在禁衛軍參謀本部做的工作,其實都是屬於建軍事業的遠期規劃,要為北伐而整訓六鎮禁衛軍,李雲縱一個人就能擔了。而且準定比他楚萬里做得強。情報工作,其實也屬於參謀本部的管轄範圍,他去主持,正合適。

這小子自告奮勇,徐一凡就放下一半心。楚萬里雖然懶洋洋的比他還散漫,對他的計劃政策,背後議論也最多,嘴巴臭得讓人傷心。有些事情還有自己的想法。可這傢伙實在聰明得近乎妖孽般的存在,要是他徐一凡智商是一百四,這小子差不多得有一百八朝上!可是這小子有個好處,不管腦子裡頭再琢磨什麼,可是一件事情,他不答應則已,答應了就可以放手交給他了,辦得準定超乎預料的好。有的時候讓徐一凡忍不住嫉妒的想,這個世界,到底還是有天才存在的……

任務如此之重,時間如此之緊,行事的概念又如此之新。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對他們進行一定的培訓,只能儘可能抽調優秀而且北地出身的軍官士兵。數目足有二百餘人,今天站在他面前的,不過只是其間的代表而已。在這種情況下,將這些最為忠勇的手下投入狂暴而混亂的北地,又怎麼能不讓他擔心?這些和他一路走過來的麾下虎賁,是心腹,是嫡系,是未來的種子,多犧牲了一個,他都會心疼得心裡面直哆嗦!他攢起這點家底容易麼?

站在他面前的沒有一個人吭聲。

“……可是我沒有時間了啊……這個國家也沒有時間了!鼎革之際,一切都變化得如此的劇烈,再怎麼判斷,再怎麼預先準備,都趕不上時勢的變化……在這個時候,我只能依靠你們,依靠你們的忠勇,你們的頭腦,你們的能力,甚至你們的生命!我也從來不懷疑我麾下教養出來的虎賁,能完成最為艱鉅的任務!……對這個任務,有一點懷疑,有一點猶豫的,退後一步,轉身回自己的營房。這不是軟弱,因為我對你們的要求,本來就近乎於不可能,也許會白白犧牲!”

他話音落下,帳篷之內一片安靜,卻沒有人退出。其實徐一凡也知道,又怎麼會有人退出?每個站在他面前的年輕人眼中都放射出熱烈而銳利的目光,似乎他這最後幾句話,對於他們而言,就是一種侮辱!

他淡淡一笑,上前一步,親手幫他們將領子上的蒼龍領章一個個的摘下來,放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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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回來,到我手裡來拿。回不來的,這些領章,在這所學校建好之後,迎面的牆上,會有它們的位置!會有人知道的,為了撕開這沉沉黑暗,老子的禁衛軍,到底做了些什麼!”

“出發!”

我沒有做錯,沒有做錯……雖然還是一樣熱烈而鼓動性強的語言,可是徐一凡的內心,並不如在朝鮮面向日軍的堅強防線,站在攻擊隊伍最前面那樣坦坦蕩蕩。

可是,不流血就想改變這個國家的命運,本來就是一種幻想……

早點崩塌吧!這已經散發出腐屍氣味的煌煌大清……烏雲已經籠罩在這個民族,這個文明頭上二百餘年,你們別想再影響未來幾十年的歷史,多容忍你們一天,都是犯罪!不管我在其間,到底使用了什麼樣的手段!

徐一凡已經乘馬車離去,兩百多人的隊伍也默不作聲的在黑暗當中集合。楚萬里和盛宣懷兩個帶隊人也沒有彼此寒暄的意思。盛宣懷是避嫌,而楚萬里則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隊伍集合完畢,就要趕赴碼頭,坐船直奔旅順。依託著張旭州坐鎮的遼南,滲入直隸。

他們也各有送行的人。

李雲縱基本這段時間就住湯山帳篷裡頭,除了必要的進江寧城議事或者和唐紹儀打擂臺要東西,他根本就不離開部隊。徐一凡臨行講話,他沒有參與。這個時候卻找到了楚萬里。

兩個從上海就在一塊兒讀書的年輕人,這個時候卻相對無言。到了最後,卻是一向沉默冷淡的李雲縱率先打破了安靜。

“……你這次自告奮勇,做得很對。”

楚萬里一笑沒說話。

“………我覺得,最先要先聯絡到袁世凱,一則是這人有點本事,說不定已經摸到了什麼內情,你佈置下去,也能對症下藥……二則是,他有野心,你壓壓他,別讓他取代了你的位置。”

李雲縱對人說出這種話,比太陽打西邊出來的都罕見!他給人的印象就像一把筆直的利劍,什麼時候會說這種爭權奪利,針對人心的話語?

他自己也有點不習慣,將頭扭向其他方向。

楚萬里嘿的笑了一聲:“我無所謂。”

李雲縱銳利的目光投了過來:“懷疑大帥了?你的精神,就乾淨到了這種地步?”

楚萬里笑著擺手:“……我什麼時候懷疑大帥了?只是,這真的只怕是大帥逆而奪取道路上面最後一役了……能盡的心力我已經盡完,我的勤奮,大概也透支光啦………你知道我這個脾氣,現在大帥能容我,大家都能容我。等舉國來歸,從龍之士湧湧那時,趁機想踩我下去好上位的,又有多少?有的東西,我真是天生的不喜歡……今後幾十年,我想帶著媳婦兒滿世界看看,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會變成什麼樣,而我們又該朝著什麼方向奮鬥……篡了這大清,才是開始呢……雲縱,今後我可有幾十年時間慢慢想,在這風濤變幻幾年當中,自己所作所為,是不是真的俯仰無愧了!”

他站在那裡,還是一貫的一溜三道彎,只是眼神,依舊清亮。

李雲縱哼了一聲:“逃兵……”

他突然反應過來:“媳婦兒?”

楚萬里哈哈大笑:“我手腳可比你快一步!現在已經有門兒了,你也得加緊!放心,喝喜酒的時候會叫上你!”

李雲縱微微的笑了起來,自從跟隨在徐一凡身後,成為他手中最鋒利的長劍之後。他只笑過兩次,一次是在遼南,準備向著日軍整然陣線發起自殺性衝擊之前。那時候的笑意,滿是鋒銳。這個時候的微笑,卻是暖暖的。

“保重。”

“你也是。”

在另一頭,卻是特地趕來為盛宣懷送行的張佩綸。兩人都是北洋系統老人,自然有一分親近。張佩綸在這兒看見長跑馬褂的盛宣懷站在禁衛軍虎賁當中頗有點格格不入的尷尬樣子,頓時就忍俊不禁。

“杏蓀,你乾脆換一身軍裝得了!”

盛宣懷苦笑,跟著張佩綸走遠一點:“我又不笨,穿軍裝幹嘛?惹得大帥心裡頭有想法?反正兄弟也是趕鴨子上架,到時候事情一了,就和這些穿虎皮的沒什麼關係。”

張佩綸站定笑笑:“本來還想勸勸你不要太心熱,知道點分寸,現在看來不必。你杏蓀從來都是人精……機會來得不易,這次下來,杏蓀你就站穩腳步了,對我北洋餘孽,也能多一分照應……”

盛宣懷也笑:“幼樵,你真是打算白衣到 底了?”

張佩綸哈哈大笑:“瞧瞧我這一部鬍子!都有白的了,還不避道?馬江以來,這幾十年都是多活的,從徐一凡而遊,實在是因為想了這麼幾十年,在大清裡頭,實在找不到出路了。我不能對不起當初在馬江死在我眼前的那麼多弟兄哇!當初我逃了,這次……無法再逃。徐大帥說得好,自從甲午一戰,朝廷乞和,他喊出振聾發聵的不降二字,這氣運道統,就理所當然的在他那裡了!再一個,我受中堂深恩,怎麼也要替北洋找條出路,現在你既然頂上,我還戀棧幹什麼?大帥這次交代的差使辦完,差不多就可以揹著貳臣的名義悠遊自在,等著老死了……這次,真的是最後一役啦。”

“最後一役……”盛宣懷咀嚼著張佩綸的話。最後也只是感慨的長嘆:“……以前多少還有些忐忑,這條船,上錯了沒有?直到今天,看著這些年輕人眼中熱烈的光芒,我才再不懷疑。大勢是怎麼回事兒,潮流是怎麼回事兒,氣運是怎麼回事兒!這大勢潮流氣運,其實都潛藏在我們身邊,我們卻還在苦苦尋找。大帥,如他名字一般,一凡人耳,無非就是找到這氣運之源而已!”

“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伸之理……”

“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伸之理……”

兩人不約而同,都說出這句話。默契相應,只是對視一笑。

“保重。”

“保重。”

馬車在戈什哈的護衛下,朝著江寧城疾馳而去。夜色當中,馬車前頭掛著的汽燈一晃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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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一凡靠在車壁上面,半晌無語。

眼前看到的,只是一片濃重的血色。

或多或少,這血色也有他參與引發的份兒。

可是自己沒有錯,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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