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無霜懶懶的睜開眼睛,太陽已經變成了一個紅彤彤的鹹鴨蛋黃,慢悠悠地往山下墜著,院子裡中午那熾熱得讓人難以忍受的溫度,也隨著太陽聲勢的衰減連降了好幾個等級。

這一覺睡的是又香又甜,夢裡不知身是客,就在這茂密的葡萄架下,她愣是把盛夏這最難熬的大暑的下午給消磨過去了。

夏無霜滿足地抹了抹嘴邊的哈喇子,依舊懶懶的不想起來。起來也是沒什麼事幹的,屋裡的那個悶葫蘆,現在也不知道在做什麼,她才不管呢,這太陽已經快把她身上的水分蒸騰幹了,再看到那個蔫蔫巴巴的人,她只會更難過。

此時雖是盛夏,可這是穆王府裡最冷的偏院,這院的名字倒還很悶騷,叫什麼“薔薇稼”,聽起來好像是什麼風花雪月的浪漫地,其實就是一冷宮。裡面住了一個被穆王爺忘卻的側妃,叫做閔柔,以及一個被忘卻的婢女,就是她夏無霜了。

閔柔自從被摒棄以來,就一直蝸居在這薔薇稼下,過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生活,除了她這個貼身丫環以外,半年多了,沒見過別的人一面。

被人遺棄本來就是很悲慘的事情了,她這麼自暴自棄,自閉自絕,根本就是往犄角裡走。無關的人,像她夏無霜,除了對此掬一把無關痛癢的同情之淚,還能幹什麼?

懶得再去想,夏無霜伸了個懶腰,側身在藤蔓上摘了一串葡萄,丟了一個在嘴裡,津津有味的吃起來,嗯,酸酸甜甜的,味道不錯,可惜就是溫乎了點,要是拿井水鎮一下,冰冰涼涼的就更好了。

正吃的過癮,忽聽到裡面傳來一聲蚊子似的哼聲,正是在叫她的名字:“無霜——”

一聽到這軟綿綿的聲音,夏無霜便似被勾了魂一般的跳起來,手中兀自提溜著那串葡萄,“哎哎”地答應了兩聲,身不由己地便往裡面跑。

當丫環的就有這點悲哀,就如同家養的狗一樣,對主人的召喚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

夏無霜三步兩步便飈了進去,喘息未定的站在閔柔面前,恭恭敬敬道:“夫人,有何吩咐?”

閔柔臉色一如既往的如黃豆芽般,繾綣在床上,半個身子斜斜的探出青色的綃帳來。

夏無霜斜眼看的清楚,這麼三伏的天裡,閔柔身上毅然蓋著不算薄的錦衾,臉色卻依然不見半點紅潤,那病怏怏的模樣,看了令她也覺得渾身沒力。

就算病成這幅模樣,那青白枯瘦的指間,還在不斷地捻著一串碧玉的手珠,因為,這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穆王,留在她身邊唯一的信物。

夏無霜覺得荒謬極了。那男人怕早已把這手珠連並它的主人一道,都忘到爪哇國去了,她卻還心心念念的不肯放手,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重。

“無霜,今天不知怎麼,忽然想吃點蓮子湯,”閔柔的聲音透過綃帳弱弱地傳過來,半點精氣神也沒有,“你能不能想辦法……”

話沒說完,那帳中的玻璃人兒已經捂著胸口虛弱的咳嗽起來,那種竭力想要遮掩,卻又無法抑制的咳喘聲,像是釘子一樣,一點一點的釘在夏無霜的胸口,好悶。

夏無霜嘆口氣,柔聲道:“是,夫人,無霜這就給您謀蓮子湯去。”

閔柔忍住咳嗽,不無感激的道:“麻煩你了。”

“夫人怎麼還跟我一個下人客氣上了。您等著,蓮子湯馬上就來。”夏無霜撩開紗帳為她掖好被角,又去香爐裡續了一段安息香,便退出房來。

腳步剛踏過門檻,那咳嗽聲就如漫堤的洪水一樣氾濫起來。

夏無霜皺眉,這就是王府大宅門裡的生活?可憐又可嫌。

忍辱負重,忍氣吞聲,在被人遺忘的角落裡,還要固守著那點不值錢的執念,把自己的最後一點精氣神敖幹熬淨,直至香消玉殞,圖的到底是什麼?到死也換不來那個負心男人的一聲嘆息。

夏無霜穿來沒多久,最初的身份是這王府裡的一個燒火丫頭。她當時的名字還不叫夏無霜,叫三丫來著——後來才知道,她的這尊身體本來就是窮苦家人出身,被爹媽賣到王府做粗使丫頭時才七八歲,在家排行老三,就叫了三丫這個名。來王府八年後,這名號早已深入人心了。

穿越之前已經年滿二十五,經過幾年的打拼,事業上已經小有所成的白領人士,一覺醒來,回到了封建社會不說,還變成了爹不疼娘不愛連狗都懶得多看一眼的青澀女奴,她連想死的心都有……

在經歷了和所有穿越走衰運的同仁們如出一轍的憤懣惱怒和惶恐無助之後,她逐漸調整心態,決定效仿前輩英烈,不卑不亢,不屈不撓,以燒火丫頭為跳板,跳向穿越後的輝煌人生。

果然,根據穿越黃金定律之首條,穿越等於折騰。她還沒來得及適應燒火那種煙熏火燎的生活,忽然就被命運擺了一道,和所有燒火的女同僚一道,被穆王府管事的安排去了薔薇稼,第一次見到了閔柔。

後來才知道,這是在給閔柔挑選隨身丫環。因為閔柔的身份已是棄妃一個,所以這丫環便從品質最劣的燒火丫頭裡挑。

名額麼,只有一位。競爭麼,完全和激烈無關。

大家都清楚的很,當燒火丫頭雖然辛苦,可還算自在,和王府契約滿了,就能出府嫁人。可一旦當了棄妃的婢女,每天只有受氣的份不說,死也只能死在穆王府裡。

看慣了身邊那些由造物主粗製濫造的同僚們,閔柔給夏無霜的印象頗佳,雖然神色間多少帶了棄婦的哀怨和委頓,可平心而論,閔柔絕對算得上是精雕細琢一美人——病美人。

夏無霜竭力的嚮往後躲,希望自己能變成閔柔眼裡的空氣,好歹躲過這一劫。可是天不遂人願。和燒火房裡的那些粗手大腳,烏眉皂眼的黃毛丫頭相比,她皮膚相對細嫩,眉眼也還乾淨細緻,可能眸光迴轉之間,還有一點點異於常人的機警和不安分,所以閔柔一眼就看中了她,賜她命為夏無霜。

夏無霜,夏本來就是無霜的季節。閔柔給她起的這個名字,正好契合了她無根無底,如浮萍般的身份和命運,這也算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巧合吧……

從那時到現在,忽而已經半年了。

夏無霜一邊往膳房方向走著,一邊想,這到底算不算上天給與她的契機呢?或許算吧。閔柔纏mian病榻已久,吃住又那般惡劣,別說看病吃藥了,連吃碗蓮子湯都要委託下人,在這樣壞的環境下,她氣色一天壞似一天,羽化歸天怕是早晚的事了。

閔柔麵皮極薄,輕易不求人,平時每日兩餐的粗茶淡飯,連她這個好人都覺得難以下嚥,閔柔卻低眉順目的吃得極為安靜,吃完就算,從沒提過額外的要求。想到方才她開口求她時臉上的兩抹薄紅,夏無霜胸口便堵得慌。

世界上怎麼有活的如此憋屈的人?

今天這碗蓮子湯,她無論如何也要給閔柔搞到手!

“奴本是,國色天香傾城俏佳人,卻為何,淪落這殘壁斷垣傷心地——”夏無霜一邊哼著自編的小曲,一邊搖頭晃腦的走在灑滿夕暉的卵石小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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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世人遺忘的薔薇稼出來,一路向北,穿過僻靜翠幽的竹林,繞過靜謐無人的荷池,又走了好一會,額上都冒出細密的汗珠了,才逐漸地看見廚房的影子。

夏無霜擦擦汗珠,心中暗罵一聲:這王府還真TM大!穆王真TM純地主!

一個廚房而已,和薔薇稼的距離,竟然要走一炷香的時間,難怪那些小廝送飯時一個個都沒好臉色,苦差啊!

而眼前的情形,嫋嫋炊煙的伙房,誘人的食物香氣,還有院子裡那碼得整整齊齊的柴禾垛子,還有川流不息的各個院裡負責來取膳的大丫環小丫環大廝小廝們……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多麼的熟悉啊。

夏無霜調整思緒,做出熱淚盈眶的模樣,三步並作兩步,撲向一個板著臉的舊相識,緊緊拉住對方的手道:“鳳丫!”

那叫鳳丫的女孩子,臉胖胖的,身材圓柱形,是負責打飯,分配膳食的。和所有幹這行的丫頭一樣,鳳丫的最大樂趣就是偷吃未送出的膳食,所以才有這樣珠圓玉潤的身材。並且三不五時的,在得罪了自己的丫環要領的膳食裡,加一點不該加的,吐一點不該吐的,但都完全健康無害的成分,比如吐沫之類,以達到洩恨的目的。

鳳丫盯著她看了半天才認出她來:“哎呀,是三丫啊,這幾個月不見,你——”

那沒說完的話裡,既有驚訝,也有豔羨。

夏無霜很清楚她在感慨什麼,無非是自己幾個月雙手不沾陽春水,白了,美了,氣質昇華了,跟先前的燒火丫頭判若兩人了。

“鳳丫,你也變得更——更圓潤了,更有女人味了。”夏無霜心不在焉的給予對方一個回贊,一雙眼睛只在她手上端著的食盒上打轉,“鳳啊,你手上端的是什麼?”

“冰糖燕窩,正要去冰窖裡取冰鎮上呢。”鳳丫神秘地衝她眨眨眼,“這次來了貴客了,這可是極品血燕窩,王爺自個平時都捨不得吃呢。”

“穆王府上,無客不貴。”夏無霜盯著那盛燕窩的青花瓷罐子上的牡丹花紋看了兩眼,心想誰能想到這麼繁榮鼎盛的府上,有個主子連一碗蓮子羹都喝不上呢。

“三丫,想你那薔薇稼裡也沒什麼事,等我忙完這陣,我那裡有上好的松香烤鹿肉呢,咱們姐妹好好聚聚,我現在卻是走不開——對了,你有什麼事沒有?”

鳳丫還是很挺真誠的,松香鹿肉也的確是好東西,更何況自己在那薔薇稼已經數月不知肉味,真想應邀留下來,可一想閔柔還在遠方那昏黑的小屋裡苦等著自己,頓時胃口全無,艱難地吞了吞口水,有些不好意思的向鳳丫表明了自己的來意。

“蓮子湯?”鳳丫毫不掩飾自己的吃驚,“你那主子,竟然困頓到這個地步?”

“嗨,別提了。”夏無霜無精打采,“我們那的膳食,還不是你們給分配的,我們每天吃什麼,你心裡不跟明鏡兒似的?”

鳳丫皺起眉頭:“所以我才奇怪呢。你們主子雖不招王爺待見了,但按照管事的意思,王爺仍有舊恩在,不要太怠慢了,尤其是飲食,只比先前略減了幾樣,但一日三餐,每餐也是葷素搭配,有點心,有水果,晚上也有宵夜啊。”

夏無霜睜大眼睛,對天豎起三根手指:“三餐?點心?宵夜?我發誓我跟我們家那位,每天吃的只有兩餐,就這兩餐,還是放冷放剩了的殘菜。水果倒是有,不過那是我自己從別處嫁接過來的葡萄。”

“天呢,你們的日子過的這麼慘呢?肯定是嫉恨你們主子的那些人暗中做的手腳,這些人心真狠!她都落魄成這樣了還不忘落井下石。”

夏無霜點點頭:“對,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可惜你沒跟上她當年榮光的時候,閔柔當年的風頭可是無人能及,可你看看她現在,嘖嘖……”鳳丫連連嘆息,看著夏無霜的目光,也由最先的豔羨變成了憐憫:“三妹,敢情你這細身板兒是餓出來的……”

“你要是可憐我,就賜我一碗蓮子湯,我是別無所求。”夏無霜挺直了身板,理直氣壯地接受同情。

鳳丫痛快的點點頭,將食盤遞到夏無霜手上:“你幫我端著這個,我去幫你弄一碗出來。你可小心點兒,這裡頭裝的東西要是灑了一星半點兒的,咱倆的腦袋搭上都陪不起。”

夏無霜忙不迭的點頭目送著鳳丫去了,自己則找了個角落********的端著食盤,如同捧著自己的祖宗牌位般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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