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悲切地覺得,自己一人也不能分飾兩角,既吹著笛子招雨又祭出神劍斬妖,知鶴是不能指望了,只能指望糰子一雙小短腿跑得快些,將他們家隨便哪一位搬來也是救兵。

她一邊想著,一邊靈敏地躲避著赤焰獸噴來的火球,吹著祈雨的笛子不能用仙氣護體,一身從頭到腳被淋得透溼。大雨傾盆,包圍承天台的火海終於被淋出一個缺角,赤焰獸一門心思地撲在鳳九身上,並未料到後方自個兒的領地已被刨出一個洞,獵物們一個接一個地都要逃走了。

這麼對峙了大半日,鳳九覺得體力已有些不濟,許久沒有打架,一出手居然還打輸了這是絕對不行的,回青丘要怎麼跟父老鄉親交代呢。她覺得差不多是時候收回笛子祭出陶鑄劍了,但,若是從它的正面進攻,多半是要被這傢伙躲開,可,若是從它的背後進攻,萬一它躲開了結果自己反而沒躲開被刺到又該怎麼辦呢

在她縝密地思考著這些問題但一直沒思考個結果出來的時候,背後一陣凌厲的劍風倏忽而至。

正對面的赤焰獸又噴來一柱熊熊烈火,她無暇它顧,正要躲開,誰的手卻將她輕輕一帶。

那劍風擦著她的衣袖,強大得具體出形狀來,似一面高大的鏡牆,狠狠地壓住舔向她的巨大火舌,一陣銀光過後,方才還張牙舞爪的熊熊烈火竟向著赤焰獸反噬回去。

愣神之間,一襲紫袍兜頭罩下,她掙扎著從這一團幹衣服裡冒出來,見著青年執劍的背影,一襲紫衫清貴高華,皓皓銀髮似青丘凍雪。

那一雙修長的手,在太晨宮裡握的是道典佛經,在太晨宮外握的是神劍蒼何,無論握什麼,都很合襯。

承天臺上一時血雨腥風,銀光之後看不清東華如何動作,赤焰獸的淒厲哀嚎卻直達天際,不過一兩招的時間,便重重地從空中墜下來,震得承天台結結實實搖晃了好一陣。

東華收劍回鞘,身上半絲血珠兒也沒沾。

知鶴公主仍是靠著馬車轅,面色一片慘白,像是想要靠近,卻又膽怯。

一眾的舞姬哪裡見過這樣大的場面,經歷了如此變故,個個驚魂未定,更有甚者按捺不住小聲抽泣。

迷谷服侍著鳳九坐在承天臺下的石椅上壓驚,還不忘盡一個忠僕的本分數落:你這樣太亂來了,今日若不是帝君及時趕到,也不知後果會如何,若是有個什麼萬一,我是萬死不足辭的,可怎麼跟姑姑交代。

鳳九小聲嘟囔:不是沒什麼事嗎

她心裡雖然也挺感激東華,但覺得若是今日東華不來她姑父姑姑也該來了,沒有什麼大的所謂,終歸是傷不了自己的性命。抬眼見東華提劍走過來,覺得他應該是去找知鶴,起身往旁邊一個桌子讓了讓,瞧見身上還披著他的衣裳,小聲探頭問迷谷:把你外衣脫下來借我穿一會兒。

迷谷打了個噴嚏,看著她身上的紫袍:你身上不是有幹衣裳嗎愣了愣,又道:有些事過去便過去了,我看這兩百多年,你也沒怎麼介懷了,何必這時候還來拘這些小節。說著將自己身上的衣服緊了緊,明擺著不想借給她。

鳳九已將乾爽的外袍脫了下來,正自顧自地疊好準備物歸原主。

一抬頭,嚇得往後倒退一步。

東華已到她面前,手裡提著蒼何劍,眼神淡淡地,就那麼看著她。

她渾身是水,還有大滴大滴的水珠兒順著裙子不斷往下掉,腳底下不多時就凝成個小水坑,形容十分的狼狽。她一邊滴著水,一邊淡淡地看回去,氣勢上勉強打成了一個平手,心中卻有些五味雜陳。她覺得經前幾日同他偶遇的那麼一場驚嚇,自己最近其實還沒能夠適應得過來,還不太找得準自己的位置,該怎麼對他還是個未知之數,為了免得不小心做出什麼差池,近日還是先躲他一躲好些,卻不曉得自她存了要躲的心思,怎麼時時都能碰得上他。

東華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她疊得整整齊齊的他的紫袍上,嗓音平板地開口:你對我的外衣,有什麼意見

鳳九揣摩著兩人挨得過近,那似有若無的白檀香撩得她頭暈,索性後退一步拉開一點距離,斟酌著僵笑了笑回答:怎敢,只是若今次借了,還要將衣服洗乾淨歸還給帝君豈不是需再見,不,需再叨擾帝君一次。拿捏他的臉色,識時務地又補充一句:很怕擾了帝君的清淨。

蒼何劍擱在石桌上,嗒,一聲響。

迷谷咳了一聲,攏著衣袖道:帝君別誤會,殿下這不是不想見帝君,帝君如此尊貴,殿下恨不得天天見到帝君被鳳九踩了一腳,還不露聲色地碾了一碾,痛得將剩下的話全憋了回去。

東華瞥了鳳九一眼,會意道:既然如此,那就給你做紀念,不用歸還了。

鳳九原本就很僵硬的笑徹底僵在臉上:不是這個意思。

東華不緊不慢地坐下來:那就洗乾淨,還給我。

鳳九隻覺臉上的笑它即便是個僵硬得冰坨子一樣的笑,這個冰坨子她也快掛不住了,抽了抽嘴角道:今日天氣和暖,我覺得並不太冷,她原本是想直言直語地道:不大想借這件衣裳了行不行。但在心裡過了一遭,覺得語氣稍嫌生硬,愣是在這句話當中劈出一個句讀來,十分委婉地道:不借這件衣服了,行不行呢話剛說完一陣冷風吹來,打了個冷顫。

東華接過迷谷不知從哪裡泡來的茶,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道:不行。

忍辱負重的冰坨子一樣的僵硬一笑終於從鳳九臉上跌下來,她一時不知作何表情,愣愣道:為什麼

東華放下茶杯,微微抬眼:我救了你,滴水之恩當捨身相報,洗件衣服又如何了

鳳九覺得他從前並不是如此無賴的個性,但轉念一想,興許他也有這樣的時候,只是沒讓她瞧見,回神時已聽自己乾巴巴一笑,道:帝君何必強人所難。

東華撫著杯子,慢條斯理地回她:除了這個,我也沒有什麼其他愛好了。

鳳九這下不管是僵笑還是乾笑,一件都做不出來了,哭笑不得地道:帝君這真是

東華放下茶杯,單手支頤,從容地看著她:我怎麼看鳳九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沒什麼情緒的眼裡難得露出點極淡的笑意,又漫不經心地問她:說來,為什麼要救他們

其實,她方才倒並不是被噎得說不出話,只是他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太過熟悉,是她印象十分深刻的一個模樣,令她有些發愣,等反應過來,話題已被他帶得老遠了,她聽清楚那個問題,說的是為什麼要救他們,她從前也不是很明白,或不在意人命,但是有個人教會她一些東西。良久,她輕聲回道:先夫教導鳳九,強者生來就是為了保護弱者存在。若今次我不救他們,我就成為了弱者,那我還有什麼資格保護我的臣民呢。

許多年之後,東華一直沒能忘記鳳九的這一番話,其實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記著它們能有什麼意義。只是這個女孩子,總是讓他覺得有些親近,但他從不認識她。記憶中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青丘的往生海畔,她一頭黑髮溼潤得像海藻,踏著海波前來,他記不清那時她的模樣,就像記不住那時往生海畔開著的太陽花。

這一日的這一樁事,很快傳遍了九重天,並且有多種版本,將東華從三清幻境里拉入十丈紅塵。

一說承天臺上赤焰獸起火事,東華正在一十三天太晨宮裡批註佛經,聽聞自己的義妹知鶴公主也被困火中,才急切地趕來相救,最終降服赤焰獸,可見東華對他這位義妹果真不是一般。另一說承天台起火,東華正巧路過,見到一位十分貌美的女仙同赤焰獸殊死相鬥,卻居於下風,有些不忍,故拔劍相救,天君一向評價帝君他是個無欲無求的仙,天君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云云。

連宋聽聞此事,拎著把扇子施施然跑去太晨宮找東華下棋喝酒,席間與他求證,道:承天台的那一樁事,說你是見著個美人與那畜生纏鬥,一時不忍才施以援手我是不信的。指間一枚白子落下,又道:不過,若你有朝一日想通了要娶一位帝后雙修,知鶴倒也是不錯,不妨找個時日同我父君說一說,將知鶴重招回天上罷。

東華轉著酒杯思忖棋路,聞言,答非所問地道:美人他們覺得她長得不錯

連宋道:哈

東華從容落下一枚黑子,堵住白子的一個活眼:他們的眼光倒還不錯。

連宋愣了半天,回過神來,啪一聲收起扇子,頗驚訝:你果真在承天台見到個美人

東華點了點棋盤:你確是來找我下棋的

連宋打了個哈哈。

由此可見,關於承天台的這兩則流言,後一則連一向同東華交好的連宋君都不相信,更遑論九重天上的其他大小神仙。自是將其當作一個笑談,卻是對知鶴公主的前途做了一番光明猜測,以為這位公主的苦日子終於要熬到頭了,不日便可重上九重天,不定還能與帝君成就一段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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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上有一條規矩,說是做神仙須得滅七情除六慾,但這一條,僅是為那些生而非仙胎卻有此機緣位列仙籙的靈物設定,因這樣的神仙是違了天地造化飛昇,總要付出一些代價酬祭天地。東華早在陰陽始判二儀初分之時,便化身於碧海之上蒼靈之墟,是正經天地所化的仙胎,原本便不列在滅情滅欲的戒律之內。娶一位帝后,乃是合情合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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