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白雪茫茫,唯見鳥語不聞花香。

鳳九狠心在醉裡仙花大錢包了個場,點名前陣子新來的舞娘桃妝伴舞作陪,請東華吃酒。其實按她對東華的瞭解,帝君似乎更愛飲茶。但比翼鳥的王城中沒有比醉裡仙這個酒家更貴的茶鋪,小燕建言,既然請客,請得不夠貴不足以表達她請客的誠意,她被小燕繞暈了,就糊里糊塗地定在了醉裡仙。

鳳九為什麼請東華吃酒,這樁事需回朔到兩日前。兩日前她尚沉浸在頻婆果一時無法得手且此後需日日伺候東華的憂患中,加之沒有睡醒深一腳淺一腳地行到宗學,迎頭卻正碰上祭韓夫子匆匆而來。

她因為瞌睡還在腦門上沒有心情同夫子周旋,乖順地垂頭退在一旁。但夫子竟然一溜小跑筆直行了過來,臉上堆出層層疊疊慈祥的笑拱出一雙出眾的小眼睛,她心裡打了個哆嗦瞌睡立刻醒了,夫子已經弓著腰滿含關愛地看著她:那個決賽冊子前些日謄抄的小官謄漏了,昨日帝君示下老夫竟然才發現少謄了你的名字,又捋著一把山羊須滿含深意地討好一笑:恕老夫眼拙,哈哈,恕老夫眼拙。

鳳九耳中恍然先聽說決賽冊子上覆添了自己的名諱得頻婆果有望,大喜;又聽夫子提什麼帝君,還猥瑣一笑稱自己眼拙,瞬間明白了她入冊子是什麼來由,夫子又誤會了什麼。她平生頭一回在這種時刻腦子轉得飛快,但夫子雖然上了年紀行動卻比她的腦子更快,她正打算解釋,極目一望眼中只剩老頭一個黑豆大的背影消失在霧雨之中。

鳳九覺得,這樁事東華幫了她有功。若尋常人這麼助她,無論如何該請人一頓酒以作答謝。但東華麼,自重逢他也帶累自己走了不少黴運,如今他於自己是功大於過過大於功還是功過相抵,她很困惑。困惑的鳳九想了整整一堂課,依然很困惑,於是,她拿此事請教了同在學中一日不見的燕池悟。

小燕一日前揮別鳳九喜滋滋住進帝君他老人家的華宅,理所當然水到渠成地遇到心上人姬蘅公主。姬蘅見著他得知東華同他換居之事,呆愣一陣,嫵媚又清雅的一張臉上忽然落下兩滴熱滾滾的淚珠。姬蘅的兩顆淚猶如兩匹巨石砸進小燕的心中,令小燕忽感得到心上人的這條路依然道阻且長。小燕很沮喪。

當晚,小燕就著兩壺小酒對著月色哀嘆到半夜。最後一杯酒下肚忽然頓悟,儘管他從前得知鳳九乃青丘帝姬時十分震驚,難以相信傳說中東荒眾仙伏拜的女君乃是這幅德性,但鳳九她著實繼承了九尾白狐一族的好樣貌,如今東華同有著這麼一副好樣貌的鳳九朝夕相對當然他也同鳳九朝夕相處了不少時日,但他對情專一麼,東華這樣的人就定然不如自己專一了,倘能將東華同鳳九撮合成一處屆時東華傷了姬蘅的心,自己再溫言勸慰趁虛而入,妙哉,此情可成矣

東華同鳳九,他初見鳳九的確以為她是東華的相好,但那時沒怎麼注意她的姿色,後來注意到她的姿色時也曉得了她乃青丘的女君,其實同東華沒什麼干係,也就沒有多想她同東華合適不合適的問題。如今細緻一思量,他兩個站一處,其實還挺般配的麼。小燕為心中勾勒的一副美好前景一陣暗喜。涼風一吹,他忽然又想起從前在鳳九的跟前說了東華不少壞話心中頓生懊惱。小燕端著一隻空酒杯尋思到半夜,如何才能將東華的形象在鳳九跟前重新修正過來呢,一直想到天亮,被凍至傷寒,仍沒有想出什麼妙招來。但次日學中,鳳九竟然主動跑來請他參詳她同東華的糾葛之事,燕池悟擰著鼻涕舉頭三尺,老天英明

小燕一心撮合鳳九與東華,面對鳳九的虔誠請教,無奈而文雅地違心道:冰塊臉,不,我是說東華,東華他向來嚴正耿介,不拘在你們神族之內,在我們魔族其實都是有這種威名盛傳的。但今天,他為了你竟然專程去找那個什麼什麼夫子開後門,這種恩情不一般啊。你說的半年不來救你或者變帕子欺騙你之流的小失小過,跟此種大恩大德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說到這裡,他禁不住在內心中呸了自己一聲,但一想到未來幸福,又呸了自己一聲後繼續道:你要曉得,對於我們這種成功男人來說,威名比性命還要更加重要,但是冰塊臉他,不,東華帝君他,他為了你竟然願意辱沒我們成功男人最重視的己身威名。他對你這樣好,自然是功大於過的,你必然要請他喝一頓酒來報答,並且這頓酒還要請在全王城最貴的醉裡仙,叫跳舞跳得最好的姑娘助興。他語重心長地看著鳳九:我們為魔為仙,都要懂得知恩圖報啊,如果因為對方曾對你有一些小過失,連這種大恩都可以視而不見,同沒有修成仙魔的無情畜生又有什麼區別呢

鳳九完全懵了:我方才同你講的那些他欺負我的事,原來只是一些小過失麼在你們不在事中的外人看來,其實不值一提麼原來竟是我一直小題大做了頹然地道:是我的心胸太狹窄了麼這種心胸不配做東荒的女君罷

小燕心中暗道冰塊臉可真夠無恥的,自己也真夠無恥的。看到鳳九整個世界觀在他一席話間轟然崩潰的神色,又想到姬蘅的貌美與溫柔,他咬了咬牙,仍然誠懇且嚴肅地道:當然不值一提,東華他此次這個舉動,明顯是想結交你這個朋友的意思。能交到這麼一個朋友,你要珍惜,據我長久的觀察,從前我對東華的誤會也太深,其實東華帝君他是個難得一見的好人。話間他又在心中深深地呸了自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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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眉頭緊皺地沉思了好一會兒,在小燕極目遙望天邊浮雲時,失魂落魄地搖搖晃晃地走開了。然後第三天,就有了醉裡仙這豪闊的千金一宴。

宴,是千金一宴。跳舞的桃妝,乃是千金一曲舞,腳底下每行一步就是一筆白花花的銀錢。鳳九看得肉痛,因她當年身無分文地掉進梵音谷,近半年全靠給小燕燒飯從他身上賺些小錢,這一場豪宴幾乎墊進去她半副身家。

二樓的正座上東華正一臉悠閒地把玩一個酒盞,顯見得對她花大錢請來的這個舞娘不大感興趣。右側位上不請自來的燕池悟倒是看得興致勃勃,他身旁同樣不請自來的姬蘅公主,一雙秋水妙目則有意無意地一直放在東華身上。

這個情境令鳳九嘆了口氣,其實他二位不請自來也沒有什麼,她好不容易擺回闊,多兩個人也是兩份見證。只不過,左側這位閒坐跟著樂姬打拍子的九重天元極宮三殿下連宋君,以及他身旁有樣學樣拿著一把小破扇子亦跟著打拍子的他的表弟糯米糰子阿離這二位竟然也出現在這個宴席上,難道是她眼花了還沒有睡醒

因她雖是主人卻最後一個到宴,到宴時二樓席上的諸位均已落座有些時辰,大家對連宋和糰子的出現似乎都很淡定。糰子恍一瞧見她,蹭地從座上站起來,天真中帶著擔憂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片刻,又裝模做樣看了一眼周圍,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坐了回去。

她一團雲霧地上了樓,同在座諸位頷首算打了招呼。東華把玩酒盞中覷了她一眼,目光停在身旁的座位上,她領悟到帝君的意思,撓著頭從善如流地緩步過去坐下。

剛剛落座,侍立一旁的夥計便有眼色地沏過來一壺滾滾熱茶。對面白簾子後頭流瀉出樂姬一把淙淙琴音,雕樑畫棟間如魚遊走,而面前茶煙嫋嫋中糰子圓潤可愛的側臉若隱若現。

鳳九抿著茶沉吟,感覺一切宛若夢中。但隔壁的隔壁,姬蘅釘在東華臉上的目光又熱切得這樣真實。她一時拿不準,想了片刻,伸手朝大腿上狠命一掐沒有感覺到痛,心道果然是在做夢,不禁又掐了一把,頭上東華的聲音幽幽傳來:你掐得還順手麼鳳九的手一僵,垂頭看了眼放在帝君腿上的自己的爪子,默然收回來乾乾一笑:我是看帝君你的衣裳皺了,幫你理一理。

東華眼底似浮出一絲笑,鳳九未看真切,但見他未再同她計較,便垂頭對準了自己的腿又是一掐,痛得呲牙咧嘴中聽隔壁連宋君停了拍子突然輕聲一笑:看來九歌公主見了本君同天孫殿下果然吃驚。其實本君此行原是給東華捎老君新近練成的一味丹,天孫無意中丟失了陪她玩耍的阿姊,一直懨懨提不起精神,便將他同領出來散一散心。不過,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東華:倒是本君送遲了這瓶丹,此時你怕是沒什麼必要再用到它了罷

鳳九聽連宋叫出九歌這兩個字,方才反應出上樓時糰子的神情為何如此古怪,看來他們也曉得比翼鳥同青丘有樑子,需得幫她隱瞞身份。連宋君雖然時常看上去一副不大穩妥的樣子,行起事來還是頗細緻周全。

東華像是對手中把玩半天的酒盞厭倦了,微一抬袖,連宋指間瑩白的玉瓶尚未揣回已到他的手中,轉了一圈道:現在雖然用不上,以後難說。

連宋敲了敲扇子:早知你不會如此客氣。

他們這場啞謎般的對話令鳳九心生好奇,正要探頭研究研究東華手中的玉瓶裝的是什麼靈丹妙藥,被忽視良久的糰子卻再也沉不住氣。今日糰子穿著碧綠色的小衫子,蹭蹭蹭從座上跑過來,像是迎面撲來一團閃閃發光的綠色煙雲。

鳳九感覺糰子看著自己的眼神很憂鬱,半年不見,他竟然已經懂得了什麼叫做憂鬱憂鬱的糰子看定鳳九好一會兒,突然笨手笨腳地費力從腰帶上解下一個包袱,包袱入手化作數十倍大,壓得他悶哼一聲翻倒在地,鳳九趕緊將他扶起來。包裹攤開,迎面一片刺目的白光,層層疊疊的夜明珠鋪了整整一包袱皮,鳳九傻眼了。

糰子熱切地看著她,揚聲道:這位姑娘,你長得這麼漂亮,有沉魚落雁之貌閉月羞花之姿,本天孫很欣賞你,這些夜明珠給你做見面禮。鳳九一個趔趄,糰子吃力地撐住她,在她耳邊小聲地耳語道:鳳九姐姐,你的錢那天都拿去下賭注了,但是聽說在這裡生活是要花錢的,我就把從小到大的壓歲錢送來給你救急。我剛才演得很好吧~~~鳳九撐著糰子坐穩當,亦在他耳邊耳語道:演得很好,夠義氣。

但,今日不甘寂寞者絕非糰子一人。早在上樓時鳳九便琢磨著,人這麼齊,拉開如此一場大幕,不唱幾齣好戲都對不起自己砸下去的銀子。松雲石搭起的臺子上,桃妝的舞步剛隨樂聲而住,姬蘅公主果然不負所望當仁不讓地越座而出,將一個青花湯盅獻在了帝君的跟前。

湯盅一揭傳來一陣妙香,香入喉鼻間鳳九辨識出這是借銀雪魚勾湯燉的長生藤和木蓮子,姬蘅的手藝自然趕不上她,不過就這道湯而言,也算是燉得八分到位了。鳳九的記憶中,東華的確對木蓮子燉湯情有獨鍾,這麼多年,他的口味竟然一直沒有變過。

樓間一時靜極,只聞姬蘅斟湯時盅勺的碰撞聲,鳳九搭眼看去,東華正垂頭瞧著姬蘅斟湯的手,細緻又雪白的一雙手,上頭卻不知為何分佈了點點紅斑,看著分外扎眼。待一碗熱湯斟完呈到跟前,東華突然道:不是跟你說過不能碰長生藤一旁鳳九握著茶盅的手一頓,另一旁的連宋君悠悠地打著扇子。

姬蘅的肩膀似乎顫了一下,好一會兒,輕聲道:老師還記得奴不能碰長生藤。抬頭勉強一笑,道:奴是怕老師在九歌公主處不慣,才藉著今日燉了些湯來,木蓮子湯中沒有長生藤調味又怕失了老師習慣的風味,不過奴碰得不多,並不妨事。停了停,一絲胭紅突然爬上臉頰:不過,老師能為奴擔心一二,奴也覺得

後半句正似語還休之間,鳳九噠地一聲擱下茶盅,咳了一聲道:我去後頭瞧瞧酒菜備得如何了,小燕悶悶起身道:老子同去。糰子左看看又看看,湊熱鬧地舉起手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東華握著湯盅的手頓了頓,抬頭看著起身的鳳九,鳳九一門心思正放在袖中什麼物件上,摸了半天摸出一個精緻的糖包來,攤開順手取出兩塊蘿蔔糕打發就要跟過來的糰子:你在這兒吃糕別來添亂。回頭又遞給小燕兩塊道:你也吃糕別來添亂。手遞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又收回去:哦,你這人毛病多,蘿蔔你不吃的。順手將兩塊糕便宜了糰子,糰子瞧了半天手上的蘿蔔糕,對坐下來吃糕還是跟過去添亂很是糾結,想了一陣,扭捏地道:我邊吃邊跟著你吧,跟著你出去玩一會兒也不影響我吃這個糕的。

鳳九瞪了糰子一眼,眼風裡突然掃到安靜的小燕。在她的印象中,小燕時時刻刻動如脫兔,如此靜若處子委實罕見,忍不住多看了他一會兒。

就她盯著小燕這一小會兒,小燕已經幽怨地將目光往東華面前的那只湯盅處投了三四回。鳳九恍然明白,小燕他一定很羨慕姬衡給東華做了湯,又很受傷姬衡沒有給他做。這幅可憐相激得鳳九母性大發,沉吟中本著安慰之意,垂頭在袖中掏出先前的那個糖包來。

奈何左看右看糖包中都沒有什麼小燕能吃的糕可以哄一哄他,嘆了口氣向他道:我早上只做了幾塊蘿蔔糕赤豆糕綠豆糕和梅花糕揣著備不時之需,綠豆和赤豆你都不愛吃,梅花糕雖然吃但是這裡頭我又放了你不吃的姜粉,又嘆一口氣道:算了,你還是跟著我添亂吧。

頹唐的小燕略微提起一點精神,繞過桌子嘀咕道:你就不能做個老子愛吃的麼,突然想起什麼可憐巴巴地抬起頭:你是不是不記得老子喜歡吃什麼糕了啊

小燕這樣的委屈真是前所未見,極為可憐,鳳九內心深處頓時柔軟得一塌糊塗,聲音中不自覺帶上一點對寵物的憐愛:記得,梅子凍糕少放甘草,沉吟道:或者,今午讓他們先上一盤這個糕,萌少說此處的廚子廚藝不錯,料想做出來應該合你的口味。小燕頹廢中黯然神傷地回道:好罷,讓他們先上一個吧。又頹廢且黯然神傷地補充道:老子近來喜歡鹹味的,或者別放甘草放點鹽來嚐嚐。再頹廢且黯然神傷地道:做出來不好吃再換成先前的那種,或者蛋黃酥我也可以勉強試一試。鳳九聽得頭一陣暈,他往常這麼多要求早被她捏死了,但此時看在他這樣脆弱的份上她就暫且忍了,牙縫裡耐心地憋出幾個字道:好。先讓他們做個加鹽的給你嘗一嘗。話剛落地突然聽到姬蘅極輕的一聲驚呼:老師,湯灑了。

鳳九循聲一望,正撞上東華冰涼的目光,姬蘅正賢惠地收拾灑出的湯水弄髒的長案,東華微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被他這麼定定瞧著,鳳九覺得有點疑惑。木蓮子湯輕霧嫋嫋,連宋君乾咳一聲打破沉寂道:早聽說九歌公主廚藝了得,本君一向對糕點之類就愛個綠豆赤豆,不曉得今天有沒有榮幸能嘗一嘗公主的手藝

鳳九被東華看得頭皮發麻,正想找個時機將目光錯開又不顯得刻意,聽連宋笑盈盈一席話,心中贊了他一句插話插得及時上道,立刻垂頭翻糖包將僅剩的幾塊糕全遞了過去。對面的琴姬突然撥得琴絃一聲響,東華的目光略瞟開,被晾了許久的姬衡突然開口道:老師,要再盛一碗麼燕池悟遙遙已到樓道口,正靠著樓梯遞眼色招呼鳳九快些。樂姬彈起一支新曲,雲臺上桃妝自顧調著舞步,鳳九心中哀嘆一聲,又是一把錢提著裙子正要過去,行過東華身旁卻驀然聽他低聲道:你對他的口味倒是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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