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時她是個小狐狸,要嘴唇相貼地親一親東華,其實有些難度。她為難地伸出舌頭,比了半天,在東華的嘴唇旁快速地舔了一口,舔完迅猛地趴下裝睡,眼睛卻從爪子縫裡往外瞟。東華沒有醒過來。她候了片刻,蹭得近兩分,又分別在東華的下巴和臉頰旁舔了兩口,見他還是沒有什麼反應,她心滿意足,膽子也大起來,乾脆將兩隻前爪都撐在他的肩上,又在他的眼睫鼻子上各舔了好幾口。但是一直有點害羞,不敢往東華的嘴唇上舔。

她覺得他的嘴唇長得真是好看,顏色有些淡,看上去涼涼的,不曉得舔上去,不,她在心中神聖地將這個行為的定義上升了一個層次,是親,不曉得他的雙唇親上去是不是也這麼涼。醞釀半刻,這就是我的初吻,她在心中神聖又莊嚴地想道,神色也凝重起來,試探地將舌頭沾上東華的唇。千鈞一髮的一瞬,一直睡得十分安好的帝君,卻醒了。鳳九睜大眼睛,她早就想好了此種狀況,肚子裡已有對策,是以並不那麼驚慌,有些哀怨地想,這一定是全四海八荒最短的一個初吻。

璀璨的星光之下,翠藍色的雨落在透明罩子上,濺起朵朵的水花,響起叮叮咚咚的調子來,像是誰在彈奏一把瑤琴。東華被她舔得滿臉的口水,倒是沒動什麼聲色,就那麼瞧著她。

鳳九頓了一頓,端莊地收回舌頭,伸出爪子來愛惜地將東華臉上的口水揩乾淨,假裝其實沒有發生什麼。她覺得她此時是個狐,東華不至於想得太多,假裝她是個寵物在親近主人應該就能矇混得過去,這就是她想出的對策。她一團天真地同東華對視了片刻,預測果然矇混了過去,縱然親東華的唇親得不算久,沒有將油水揩夠,但也賺了許多,她感到很滿足,打了個呵欠,軟軟地趴倒在地準備入睡,還無意識地朝東華的身旁蹭了蹭。罩子外雨聲漸小,她迷迷糊糊地入睡,東倒西歪地翻了個身,在東華的眼皮子底下,一會兒睡成一個一字,一會兒睡成一個人字。

第二天一大早,鳳九醒來時天已放亮,翠藍色的雨水在罩子外頭積了一個又一個水坑,幾縷朝陽的光芒照上去,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很好看。東華遠遠地坐在他尋常打座的山石旁養神,姬蘅不知從哪裡找到了一捆柴禾,拿了一個方方正正的木料和一個尖利的石頭,琢磨著鑽木取火給鳳九烘烤地瓜。鳳九慢慢地走到姬蘅的身旁,好奇地看她準備怎麼用石頭來燧這個木,胃卻不知怎麼的有些酸脹。她打了一個嗝。姬蘅的火還沒有鑽出來,她已經接二連三地打了七八個嗝。姬蘅騰出一隻手來摸了摸她的肚皮,漲漲的。東華許是養好了神,看著姬蘅這個一向習水系法術的拎著一個木頭和一個石頭不知所措,緩步走過來。

此處姬蘅正將鳳九翻了一個身,打算仔細地體察一下她的症狀,看見東華過來,憂心忡忡地招呼道:帝君你也過來看一看,小狐狸像是有一些狀況。鳳九被擺弄得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還有一些朦朧的睡意尚未消散,睜著一雙迷茫的眼瞧著東華的雲靴頓在她的身前,蹲下來,隨著姬蘅,也摸了摸她圓滾滾的肚子。她有點臉紅,摸肚子這個事,倘若在男女之間,比在臉上舔一舔之類要出格許多,一定要十分親密的關係才能做,她的爪子有點緊張地顫了顫。

姬蘅屏住呼吸,探身問道:小狐狸它這是怎麼了該不是這個蓮花境本有什麼濁氣,它前些日又受了傷,或是什麼邪氣入體的症候

東華正捏著鳳九的爪子替她把脈,道:沒什麼,鳳九雖然半顆心都放在了東華捏著她的手指上頭,另半顆心還是關切著自己的身體,聞言靜了靜心。卻聽到這個清清冷冷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又補充道:是喜脈。直直地盯著她一雙勉強睜大的狐狸眼:有喜了吧。

姬蘅手上的長木頭哐當一聲掉下來,正中鳳九的後爪子,鳳九睡意全消,震驚難當,半天才反應過來腳被砸了,嗷嗚哽咽了一聲,眼角痛楚得滾出兩顆圓滾滾的淚花來。

東華面上的表情八風不動,一邊抬手幫鳳九揉方才被砸到的爪子,一邊泰然地看著她,雪上添霜地補充:靈狐族的族長沒有告訴你,你們這一族戒律森嚴,不能胡亂同人親近的原因,因一旦同人親近,便很容易

未盡的話被一旁的姬蘅結結巴巴地打斷:奴奴還真還真尚未聽說這等這等軼聞

東華眯了眯眼睛:你也是靈狐族的

姬蘅搖了搖頭。

東華慢悠悠地道:非他們一族的,這樣的事當然不會告知你,你自然沒有聽說過。

鳳九其時,卻已經懵了。她並不是靈狐一族,但此時確是披著靈狐的皮。也許承了靈狐的皮,也就承了它們一族的一些特性。她雖然一直想和東華有一些發展,但是未料到,無意間發展到了這個程度,她一時,並不是那麼地能夠接受。

不過,既然是自己的骨肉,還是應該生下來的罷但孩子這個東西,到底是怎麼生下來的聽說養胎時還有各種需注意的事項,此種問題該向何人請教還有,倘若這個孩子生下來,應該是跟著誰來姓,東華是沒有什麼姓氏的,論家族的淵源,還是應該跟著自己姓白,不過,起一個正式的學名乃是大事,也輪不到自己的頭上,但是可以先給它起一個小名,小名就叫做白滾滾好不好呢。

一瞬間,她的腦海裡閃過許多的念頭,踉蹌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地走了幾步想找一個地方靜一靜順便打算一下將來,一瘸一瘸的背影有點寂寥和憂鬱,卻沒有看到東華淡漠的眼中一閃而逝的一抹笑意。

那個時候她很天真,不曉得正兒八經地耍人,一直是東華一個特別的愛好和興趣。似夜華和墨淵這種性子偏冷的,假若旁人微有冒犯,他們多半並不怎麼計較。似連宋這種花花公子型的,其實很樂得別人來冒犯他他才好加倍地冒犯回去。至於東華,他的性格稍有些許特別,但這麼萬萬年來,倒是沒幾個人冒犯了他能夠全身而退。

說來丟臉的是,她被東華整整騙了一個月,才曉得自己並沒有因親了他就平白地衍出一根喜脈來。這還是東華帶著她回到九重天,她無意間同司命相認,用爪子連比帶寫地同司命求教孕期該注意些什麼事項,被他曉得了前因後果,才告知的她真相。她記得,那個時候司命是冷笑了的,指天發誓道:你被帝君他騙了,你能親一親他肚子裡就立刻揣上個小東華,我就能誰都不親地肚子裡自己長出個小司命。她覺得司命敢用自己來發誓,說明這個誓言很真。她曉得這件事的真相,竟然還沒出息地覺得有點可惜,有點沮喪。

至於據燕池悟所說,東華與後來同他生出緣分來的姬蘅的一些故事,她沒有聽說過。在她的記憶中,當東華一把蒼何劍將十惡蓮花境裂成千萬殘片,令鎖魂玉也碎成一握齏粉的時候,他同姬蘅不過在符禹山巔客套地坐了坐,便就此分道揚鑣了。

那時她還十分擔心東華可能會覺得她是一頭來路不明的狐,他一向好清靜,不願將她領回太晨宮,姬蘅又這麼喜歡她,或許他要將她贈給姬蘅。

她這個毛茸茸的樣子天生討少女們的歡喜,又兼懂人言,就更加惹人憐愛,分手時,姬蘅果然如她所料想要討她回去撫養。東華正在幫她拆換爪子上的紗布,聞言沒有同意。鳳九提心吊膽地得到他這個反應,面上雖還矜持地裝作他如此回答於她不過一朵浮雲,心中卻高興得要命。昂首時,瞧見美目流盼的姬蘅為了爭搶她眼中蓄出了一些水汽,又有些愧疚地覺得不忍,遂在眼中亦蓄出一些模糊的水汽,做出依依不捨的模樣瞧著姬蘅,想憑此寬慰她一二。

姬蘅果然心思縝密,她這微妙的表情變化立刻被她捕捉在眼中,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眼淚,執意地同東華爭搶她:小狐狸也想跟著奴,你瞧她得知要同奴分開,眼中蓄著水汽的模樣多麼可憐,既然這是小狐狸的意願

鳳九聽著這個話的走向有點不大對頭,剛要警戒地收起眼中的水汽,卻已被東華拎起來。她眨巴眨巴眼睛,瞧見他一雙眉微微蹙起,下一刻,自己被乾脆又直接地塞進他寬大的袖子裡:她一個心智還未長健全的小狐狸,懂得什麼,魔族的濁氣重,不適合她。語聲有些冷淡,有些疏離。

她在他袖子裡掙扎地探出頭,不遠處恰逢兩朵閒雲悠悠飄來,不容姬蘅多講什麼道理,東華已帶著她登上雲頭,輕飄飄便御風走了。鳳九覺得東華很冤枉她,她們九尾狐一族,因大多時以人身法相顯世的緣故,回覆狐身時偶爾的確要遲鈍一些,但她已經三萬多歲,心智長得很健全。

她拽著東華的袖子回頭目送姬蘅,聽見她帶著哭腔在後頭追喊:帝君你尊為四海八荒一個德高望重的仙,卻同奴爭搶一個小狐狸,不覺十分沒氣量麼你把小狐狸讓奴養一養,就養一個月,不,半個月,不,就十天,就十天也不行麼她覺得自己小小年紀就狐顏禍水到此境地,一點不輸姑姑白淺和小叔白真的風采,真是作孽。東華一定也聽到了姬蘅這番話,但他御風卻仍御得四平八穩,顯然他並沒有在意。鳳九心中頓時有許多感嘆,她覺得姬蘅對自己這麼有情她很承她的情,將來一定多多報答,但可見姬蘅並不瞭解東華,在東華的心中,風度和氣量之類的俗物,一向他並不計較。

她對姬蘅的完整些的回憶,不過就到這個地方罷了。另有的一些便很零碎了,皆是姬蘅以東華待娶之妻的身份入太晨宮後的事。

她那時得知東華要娶親的訊息,一日比一日過得昏盲,成天懨懨的,不大記事,只覺得自她入太晨宮的四百年以來,這個幽靜的宮殿裡頭一回這麼的忙碌,這麼的喜氣洋洋。東華雖仍同往日一般帶著她看書下棋,但在她沉重的心中,再也感覺不到這樣尋常相處帶給自己的快樂和滿足。

姬蘅總想找機會同她親近,還親手做許多好吃的來討好她,看來,自蓮花境一別後從沒有忘記這頭她曾經喜愛過的狐,但她見著她亭亭的身影總是繞道走,一直躲著她。有一回她瞧見她在花園的玉石橋上端了幾隻烤熟的地瓜笑盈盈地向她招手,她拔腿就往月亮門跑,奔到月亮門的後頭,她悄悄回頭望了一眼姬蘅,瞧見她呆呆地端著那一盤烤地瓜,笑容印著將落的夕陽,十分的落寞。她的心中,有一些酸楚。她躲在月亮門後許久,瞧見姬蘅亦站了許久,方才捧著那盤烤地瓜轉身默默地離開,天上的紅霞紅得十分耀眼,她看在眼中,卻有一些朦朧。

鳳九後來想過,這個世上,人與人之間自有種種不同的緣分,這些千絲萬縷的緣分構成這個大千世界,所謂神仙的修行,應是將神思轉於己僧外,多關注身外之事和身外之人,多著眼他人的緣分,如此能洞察紅塵,不虛老天爺賜給他們神仙這個身份和雅稱。譬如司命和折顏都是這樣的仙,值得她學習一二。她從前卻太專注自己和東華,眼中只見得小小一方天地,許多事都瞧不真切,看在他人眼中也不知有多麼傻多麼不懂事。東華自然可能和姬蘅生出緣分,甚至和知鶴生出緣分,她那時身為東華身旁最親近之人卻沒有瞧出這些端倪,細想其實有些丟臉。她做神仙做得比普通的凡人高明不了多少,不配做一個神仙。她在青丘反省自己反省了許多時日,在反省中細細回想過幾次東華是不是真的對姬蘅生了別唸,究竟是何時對姬蘅生出了此種別唸,卻實在回想不出,這樁事也就慢慢地被她壓到了箱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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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兩百多年後的今時今日,卻在梵音谷的谷底,讓當初一手造成他們三人孽緣之始的燕池悟同她解開了此惑,緣分,果然是不可思議的事。

六月初,梵音谷毒辣的日頭下,小燕壯士抹一把額頭上被烤出來的虛汗,目光悠然地望著遠方飄蕩的幾片浮雲,同端坐的鳳九娓娓道來東華幾十萬年來唯一的這段情。在他看來,這是段倒黴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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