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仁,你真毒啊!當年真是看不出來,虧你整日沒有心機,天真淳樸的模樣。呸呸,我以為我不是好人,今日才知,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楊易安與張守仁見面後,一直是眾人圍繞,此時張守仁屏退左右,房中只有他二人獨對,氣氛不免尷尬。

當年之事,畢竟不可能完全釋懷。

楊易安畢竟是在官場中打滾的人物,心思靈動,立刻以言語嗔怪張守仁的行事,隱約間,又提起兩人自幼的交情。他這般做法,自然是盼著張守仁能顧及過往情誼,不要太過難為於他。

適才之事,給這個春風得意的欽使一個老大耳光,使他明白,在這裡話事的並不是天子,不是他這個欽差,而是眼前的這個張守仁,張大帥。

若是張守仁一時意氣,將他扣住,朝廷可以不在乎他這個小小的四品小官,他自己可是在意的緊。

張守仁知他用意,當下微微一笑,親自從暖壺中倒了一杯香茶,向他笑道:“你不必擔心,適才的事不是對你,只是讓眾人明白,天子是靠不住的。”

他說話如此直白,楊易安何等人物,自然明白。當下瞠目結舌,向他問道:“守仁,你是打算立足中原,自立為王?”

張守仁無所謂一笑,向他道:“為王不為王的,只是一個稱呼罷了。”

這話,等若是同意楊易安的說法,楊易安臉上又青又白,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措辭回覆。

“你今日來,不止是想風光一下那麼簡單吧?”

他正在發呆,卻見張守仁臉上似笑非笑,正盯視著自己。

欽使此來,自然要經過襄城,楊易安當初攬下差使,也確實有衣綿還鄉的想法。此時被張守仁揭破,不禁老臉一紅。

當下定一定神,向張守仁道:“其實我此次過來,是太師的吩咐。”

“喔,願聞其詳。”

“太師說,張將軍當年橫掃中原,現下又攻州掠府,誠為國家良將。若是不幸失陷在穎州,是為國家之大不幸,軍心民氣,必定大沮,是以,請將軍帶兵回師,迅速撤回,此其一也。”

“嗯,還有,你繼續說。”

“其二,太師說道,國家與北方強敵,相安無事多年。前幾年攻襄城之事,不過是蒙哥汗為了自己建立功名之舉。現下,兩個大汗爭位,內耗不止,將來不管是誰得勝,也必定要止歇刀兵,用來修養生息。咱們若是安守本份,不與人家爭戰,將來也必定能保得太平無事。若是此時趁著人家內亂,就給人家添亂找事,將來人家不管是誰得勝,能饒的過咱們?上為天子,下為百姓,也要請張將軍不要為了一已功名,禍患天下。”

楊易安的這一席話,想來是當時餘波讓他一定要如實轉述,是以他磕磕絆絆說完,臉色已經是難看之極。

見張守仁面沉如水,安靜如常,並無不悅的表示,他提著膽子,又強調道:“太師說,春秋時不伐喪,將軍今日此舉,乃是不義之戰!”

張守仁終於按捺不住,長身而起,雙目圓睜,怒視著楊易安道:“不義之戰?龜縮長江之戰,任蒙兀人糟蹋我大楚的如畫江山,任他們殺害我大漢男兒,姦淫我大楚女子,就是義戰了?!易安,你轉告太師,他的話我聽到了,我也請你帶一句話給他!”

楊易安知道他的脾氣,別的事也還罷了,提起與蒙兀人的戰事,難免讓張守仁想到父母。若不是自己根基淺薄,一心要為餘波多做事,以立新功,斷然不會來跑這一趟。

“你說。”

“呸!”

見張守仁如同怒目金剛一般,楊易安強笑道:“這些話並不是我的主張,你呸我做什麼。”

張守仁忍不住一笑,適才的憤怒漸漸消彌,坐定身子,啜一口茶,向他笑道:“不是呸你,是讓你帶這個字給餘波老兒。”

楊易安目瞪口呆,半響過後,方道:“你這樣一來,想回大楚,可就難了。”

“不妨。不滅蒙兀,誓不還家。”

“好吧,我如實帶到。”

張守仁瞥他一眼,心道:“回去自然是要回去,不過是空身回去,還是帶兵回去,那可是兩回事了。”

正事談畢,兩人一時無話。張守仁見他冠帶輝煌,面色紅潤白皙,兩隻手保養的修長纖細,光可鑑人,一時間感慨道:“易安,記得咱們當年,只願做襄城的小軍官和普通的官兒,弄幾畝薄田,買兩戶宅子,毗鄰而居,其樂融融麼。”

楊易安精神一振,含笑答道:“今日此時,提起這些做什麼。你現在是開府建牙的大帥,我也是朝廷倚重的官員,仕途之事,大有可為。若是你不要太執拗……”

張守仁搖頭道:“提起這些,不是說我們如何。而是告訴你,北方太慘。我們兩個孤兒,尚且能安身立命,長大成人。這北方中原的漢人,卻是如同豬狗一般。稍有人性的軍人,也不會坐視他們不理。”

“也罷,人各有志,少年好友,我祝你成功便是。”

楊易安知道再難挽回,也不再多勸,只得敷衍了事。

卻又展顏笑道:“守仁,你成親了麼?我三個月前,得太師保媒,娶了當朝翰林掌院林子通的女兒為妻。可惜,你不在京,不能請你吃喜酒。”

張守仁看著他臉,想起多年情誼,一個無賴少年,竟也為人夫,將來為人父,人生際遇轉瞬即變,也令人嗟嘆。

不禁微笑道:“這個你將來補上便是了。嫂夫人如何,你可滿意麼?”

楊易安很是得意,答道:“很好,賤內性格溫柔婉約,長相也是中人之姿,大家閨秀出身,禮數上也很得體,我很滿意的了。”

他如此模樣,張守仁不禁失笑道:“只怕嫂夫人是天下絕色,斷然不止是中人之姿吧。”

楊易安微笑不語,顯然是認同張守仁的猜測。卻又斂去笑容,向他問道:“你也老大不小,在這裡,只怕很難找到相宜的大家閨秀,不若和我暫回京師,把終身大事定了再說,如何?”

他不過轉瞬之間,竟又藉著這個由頭來勸,張守仁又好氣,又好笑,頓足道:“我可不象你,要娶什麼大家閨秀。兩口子麼,能過日子就成。等打敗了眼前的這股蒙兀人,不拘娶一個良家女子,也就是了。”

楊易安見此人心如鐵石,只得嘆道:“好好,我不再說了。守仁,只是你的喜酒,我也喝不到了。”

張守仁“嘿嘿”一笑,答道:“你只要加官進爵就好,我的喜酒你喝不喝,也不打緊。”

“我們兄弟情誼,不要因為一點小事就生份了嘛。”

“你臉皮之厚,世所罕有。”

“這也是你早知道了,何必現在又拿來說。”

兩人談談說說,說些陳年舊事,不禁將眼前之事忘卻。

待官樣文章做足,楊易安帶著沒有完成真正使命的遺憾迅速離去。他的屬下,被伍定國看守的甚嚴,不得出外。穎州百姓雖然心向故國,卻不曾真正與這些人有所接觸,待使團一走,戰雲密佈,眼中心裡,自然還是倚重著坐鎮城中的張守仁。

楊易安離去不過十餘日間,伯顏與脫歡的戰備終於齊整。脫歡引數萬大軍,一直南攻,至穎州之西,折返攻掠唐鄧。

呂奐所部,早就將主力撤回。一俟蒙兀人來攻,便迅即撤走,絕不交戰。

待九月末時,伯顏帶著屬下主力,聯同徵集來的十餘萬漢軍,將穎州城圍的水洩不通。而脫歡亦是一直攻到襄城地界,方才留下駐軍,自己帶著主力返回。

到得此時,原本的大好局面立告反轉。整個中原,只存留穎州一城。

按著蒙兀人攻城的習俗,伯顏輕騎四出,將穎州並大山四周的百姓盡數驅趕前來,一則以為苦力,幫著大軍做些雜務。二來以從逆之名,將這些百姓中的健壯男子挑選出來,編為敢死隊,以做攻城肉盾。

“伯顏,何時攻城?”

脫歡打下唐州後,不滿足於這樣小規模的接戰,迅速趕回。此時與伯顏等軍中大將並肩而騎,一起在穎州城外的高坡之上,眺望城池。

伯顏皺眉道:“大軍剛剛調撥完結,軍需物資還有些不足。你看這些漢軍,亂遭遭的,沒有幾天功夫,不能成佇列。”

“他們不過是肉盾罷了,能拿著刀槍向前便是。佇列什麼的,也不打緊。”

脫歡旁若無人,身後就是過百名漢軍大將,他亦是不管不顧。

伯顏眼見這些漢將臉色通紅,有少數膽大的,還面露怒色。他卻也看不起這些漢軍,以脫歡的身份,自己也斷然沒有駁他話的道理。

當下微笑道:“雖然如此,還要謹慎行事的好。殿下,依我們的前議,你歇息幾天,帶著五千主力,並三萬漢軍,把敵人的根基毀掉,咱們再攻下城池,這裡的戰事便算了結了。”

脫歡點頭道:“不錯,如此一來,就不怕他們死灰復燃。我也不必休息,今日就點檢人馬,明早動身!”

他如此勇悍,不怕疲憊,不但伯顏在內,所有的蒙兀大將均是佩服。

“好,今晚就舉行晚會,為殿下壯行。”

“些許山匪,哪裡要如此隆重。”

脫歡不以為然,在馬屁股上猛抽一鞭,那馬吃痛,四蹄飛揚,帶著他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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